第18章 凸月

凸月

第二天一早,兩人踏上了回亭州的高鐵。

十四中走廊裏幽靜,今天是高一期末考的最後一天。

江安瞳時不時瞥一眼旁邊的人,突然開口:“唉,溫時因,你緊張嗎?”

溫時因側着頭,面無表情,不鹹不淡地回答:“緊張什麽?”

她點點頭:“也是,你也沒什麽好緊張的,到時候你就跟那群老頭說是我惡性大發一定要拉上你,反正一個勁把鍋甩我頭上就行了,他們看在你年級第一的份上估計處分是不會有了,頂多警告提醒一下。”

對面沉默。

她用手肘抵了抵溫時因手臂:“聽到沒有?”

少年蹙起眉頭,似是不滿地反駁,語氣硬邦邦的:“沒有。”

江安瞳急了:“唉你能不能聽……”

溫時因推開辦公室的門,少女接下來的話被打斷。

辦公室裏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過來,江安瞳倒是不怵,她斜眼喵了眼旁邊波瀾不驚的人,手臂微微蹭了一下他,咬着牙齒小聲道:“就按我剛剛說的,聽到了嗎?”

溫時因沒理她,目不斜視地朝裏面走去。

周文峰一臉怒意,陳藝憂心忡忡,趙恒心如死灰,其餘的老師竊竊私語,滿臉吃瓜。

“外面溜得挺爽是吧?”周文峰板着一張臉。

江安瞳撓了撓太陽穴,低着頭偷偷摸摸地嘀咕:“這不……回來領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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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閉嘴!”周文峰怒從膽邊生,“一天天年級裏就你事最多!一個小姑娘家的成天惹是生非,你知不知道趙老師要給你操多少心!”

趙恒在一旁沒有主見地點頭附和:“就是就是,能不能給我省點心。”

周文峰掃了一眼溫時因,清了清嗓子:“把事情起因經過給我說清楚。”

江安瞳搶答:“是這樣的老師,你聽我給你娓娓道來,我數學考試一時玩心大發對……”

溫時因微微眯了眯眼,沉聲道:

“我不想在教務處裏談話,自願跟江安瞳逃走的。”

話一落,江安瞳猛地轉過頭,詫異地瞪着眼睛看着他,身後的手戳了戳他的脊背,嘴型在說:“我不是跟你說聽我的嗎?你要幹什麽……”

他對她的話不予理會,兀自繼續道:“學校如果要處分記過,那就一視同仁。”

少年語氣平靜,帶着無需反駁的決絕。

陳藝嘆了口氣。

倒不是因為惋惜。

溫時因是什麽樣的人她也算有點了解。

他一向很理性,對于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很清楚,對自己嚴格到近乎克制,所決定的每一件事都會經過深思熟慮。

在逃離教務處的時候,他一定設想過後果。

但他還是這麽做了。

辦公室的一衆老師在戳着趙恒的脊梁骨,說江安瞳把魔爪伸向了年級第一。

但其實她知道,溫時因這個人基本上不會被環境影響,他可以對年級裏一切大大小小的事置若罔聞,不甚在意,将自身與外界分割出一個絕對區域,別人進不來,他也不出去。

而這個區域什麽時候打開,對誰打開。

決定權永遠在他手裏。

相比溫時因的處分來說,陳藝更擔心的是這個孩子的心理問題。

不是沒有內向少語的人,但是溫時因沉默到幾近冷淡,對任何事情都是漠然置之,渾身上下冰冷到沒有溫度一般,沒有一點高中生的朝氣。

陳藝猜測他的性格原因多半來自家庭環境,就像程川一樣,沒有良好的環境成長就會陷入自我禁锢。

全班學生裏她對于溫時因家庭了解最貧瘠,資料上永遠沒有父母名字,電話也時常打不通,平時像他提及家庭問題他不是規避三舍就是緘口不言,十分抗拒。

這些方面來看,他是絕對沒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的。

她怕這個孩子被壓抑地如程川一般瘋魔。

這次是溫時因高中以來最出格的事。

像是那個絕對領域有了突破口。

江安瞳就是突破口。

所以陳藝很清楚,從來不是江安瞳染指了他。

就是他自願的。

自願被染指。

周文峰心情複雜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決定從源頭入手。

“我跟程川他父親了解過了,程川的病況反反複複,可能因為是那張語文試卷的閱讀題刺激到了他病情發作,目前已經送回醫院治療觀察了,醫院那邊說程川會對跟刺激事物有關的人發生争執,”周文峰推了推眼鏡,繼續道:

“你們倆當天發生什麽了?”

話一落地,江安瞳沒忍住瞥了眼旁邊的人,心裏捏一把汗。

溫時因抿唇,似在猶豫。

半晌,他開口,聲音維持着與平日無差的平靜:“我父親是南航B-9633的機長,程川犯病應該是因為這個。”

整個辦公室頓時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盯在溫時因這邊。

陳藝也是一臉驚異,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她的學生。

辦公室響起了小聲的讨論聲。

周文峰神色微動,又很快調整回來教導主任的姿态:“我們不了解你的家庭情況,但是這件事對于學校來說影響挺大的,你家裏有沒有聯系得上的人,可以跟程川家長協商處理。”

“沒有。”

少年聲音回蕩在不大的辦公室裏,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

江安瞳內心眼珠子都快翻過去了。

這老頭真會問。

句句戳人肺管子是吧。

周文峰開口還想繼續說什麽,話未出口,被人打斷。

“人家都這麽說了老師您就別問了,”她眼睛四處瞟了瞟,假裝不經意道:

“揭人傷疤挺缺德的。”

周文峰一噎,面色一沉,有點氣急敗壞:“這還沒到你呢?這麽着急挨罵?”

他環顧四周,揮手示意這倆人跟他去教務處。

一路上,江安瞳使勁撞溫時因手臂。

他不耐煩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我不都跟你說好了嗎?”江安瞳皺着眉,“讓你把鍋甩給我啊,這樣你就不用吃處分,學校有酌情考慮一下可能還給你個補考機會呢。”

溫時因抿唇:“為什麽?”

江安瞳“啧”了一聲:“什麽為什麽,我跟你能一樣嗎?那處分對我來說多一個少一個有什麽區別,你就……”

話被打斷,溫時因不依不饒:“我怎麽?”

江安瞳失神地盯着他,一時語塞:“就……就肯定不一樣啊。”

你是年級第一唉。

但她沒來得及說出這句話,就聽對面長嘆了一口氣。

“江安瞳。”他很認真地叫她的名字,聽得她也莫名其妙跟着嚴肅起來。

“是你帶我逃走的,也是我自己選擇要跟你走的,逃出教務處那一刻我就想過會有什麽下場,但我不後悔。”

但我不後悔。

江安瞳呆呆地盯着他一雙垂下來的眼睛折射出來的淡淡的光芒,無比溫涼。

她在琢磨着這句話。

他繼續:“所以,我就會跟你一起承擔後果,記過或者處分,都無所謂,我不需要你背鍋。”

——我會跟你一起承擔後果。

跟你。

一起。

江安瞳晃神。

她就突然覺得像自己踩進一個鋪滿棉花的陷阱裏,連帶着整個人都往下陷進去

這是一種什麽感覺呢?

就像她原本已經準備好單槍匹馬地去沖鋒陷陣,下一秒,有人穿街踏馬而來,告訴她,你不是孤身一人。

這種感覺十分難以言喻。

從小到大,江安瞳身為主謀,坑蒙拐騙地帶着好夥伴出去逍遙,回來以後基本上都是她大包大攬地把責任全數推到自己身上。

她也沒那麽矯情,畢竟從小被罵到大。

可突然有一天,那人說他一點都不後悔,說要跟她一起承擔後果。

她心裏湧上絲絲密密的甜,像春日如針的細雨,一點點浸潤着她,溶進一灘綿柔的湖澤。

明明自己以前沒有這麽矯情的。

她想。

教務處的門被打開,裏面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氣。

周文峰板着一張臉,手裏拿着手機,對着江安瞳說:“你爸還是你媽的電話,選一個吧。”

江安瞳一句“随便”剛到嘴邊,下一秒周文峰手機就響起來了,來電顯示上幾個赫然的大字:江盛民。

江安瞳挑了挑眉,立馬改口:“我這還有選擇的機會嗎?”

周文峰瞪了她一眼,囑咐他們倆先把檢讨寫起來,然後按下接聽鍵走到窗臺邊上。

溫時因站在一旁一動不動。

江安瞳從傍邊公用櫃的第三個抽屜裏拿了幾張白紙,又轉身随便從筆筒裏拿了兩只水筆,她把東西放在一邊空着的桌子上,伸腳從門邊勾了兩個椅子過來。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熟稔萬分,不帶一絲猶豫,從裏而外透出一種回家的親切感。

溫時因看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江安瞳招呼着他坐下來。

他走過去,坐下,稍微挪了挪凳子。

少女把水筆放在指尖旋轉,老謀深算地瞥他一眼,像只千年的深水狐貍:“沒寫過檢讨吧?”

溫時因擡眼,沒說話。

江安瞳面上有些驕傲的神色,溫時因也不知道這有什麽可驕傲的,可現在這種情景,好像誰經驗多誰就贏了一樣。

管他是什麽好經驗還是壞經驗。

江安瞳剛想開口分享幾句多年積攢而來的寶貴經驗,來幫助幫助這位品學兼優的年級第一,沒成想被對面一眼看穿,他擡手,語氣略帶一絲不屑:“不需要。”

江安瞳一噎,讪讪收回眼,譴責他一點都不謙虛。

她沒什麽坐姿可言地趴在桌上,用水筆在白紙上端寫下飄逸張揚的“檢讨書”仨字,然後就思緒堵塞,手中的筆停滞不前,一個字都懶得往下寫。

沒意思。

她睨了睨旁邊一絲不茍低頭寫寫字的人,視線又飄到窗臺邊留着地中海正在打電話的老頭。

周文峰神采飛揚,臉上的皺紋堆疊在一起,唾沫橫飛,很顯然聊得不是很愉快。

她沒忍住嗤了聲,戳了戳旁邊人的手臂。

溫時因停下筆,轉頭垂眼看着她的發頂。

“我跟你講,這老頭聊完估計肺都要氣炸。”

“當了七八年的教導主任,教育學生家長就是喜歡別人順着他的話說下去,跟着他狠狠痛披一頓犯罪份子才算過瘾。”

她搖了搖頭。

“就我爸那性子,周文峰罵我一句,他就要反駁三句,美其名曰國外開放式教育,說難聽點就是護短。”

她饒有興趣地朝窗臺邊瞅了瞅:“等會兒那老頭臉就得比鍋底還黑。”

溫時因一言不發地聽完她這麽一段話,他頓了頓,手松松地握着那支水筆。

江安瞳的性格原因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家庭。

家境顯赫,父母恩愛,給予了她很大很大的自由空間,使得她可以沒有顧慮地長大,身後總是有家庭支柱倚靠,性格自然而然就會帶上幾分肆無忌憚。

在呵護與陪伴中長大。

她應該是很幸福的。

他垂眼,沒頭沒尾地想。

江安瞳側頭,捕捉到他情緒細微的波動,立馬禁了聲,看似十分自然,實則僵硬尴尬地調轉話題:“高二要按成績分班的,你知道吧?”

溫時因哼笑了一聲她拙劣的演技:“知道。”

少女湊近了一點,有些狐疑:“你就……不遺憾?”

“遺憾什麽?”

“遺憾你因為受我這個女妖精的蠱惑,一時被迷了心智,拍拍屁股溜了考試,然後拿着一紙慘淡的語文成績,分到最差的班。”

溫時因舔了舔唇:“我去最好的和最差的有什麽區別?”

“……”

江安瞳從他的話語中品味出了另一層意思。

反正我去哪都是第一,有什麽區別?

人嫌狗憎的年級第一。

江安瞳翻了個白眼,轉頭對上周文峰那張比鍋底還黑的臉。

她有些拘謹地坐起身來,挺了挺腰板。

周文峰清了清嗓子:“你爸也就那麽個态度,沒什麽好說的。”

沒什麽好說你說那麽久。

他剜了一眼江安瞳:“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側身面對着溫時因,語重心長地說:“溫時因,老師知道你是個好學生。”

來了來了。

江安瞳擡了擡下巴。

好人卡來了。

“你的品行辦公室任課老師都是有目共睹的,這次犯的錯是情有可原的,”他斜眼瞪了瞪江安瞳,“是吧?”

江安瞳幹巴巴地假笑:“是是是,都怪我這個禍害。”

周文峰收回眼:“念在你是初犯,老師理解你,原諒你,但是期末考試是很重要的,我是希望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這種事情,下不為例。”

他神情嚴肅。

溫時因垂下眼,點點頭。

周文峰呼出一口濁氣:“行了,處分單過兩天就開出來了,程川已經退學了,我也會聯系他家長給予你道歉和相應補償,你們倆在這把檢讨寫完,等會交給我看,我先走了。”

江安瞳支棱起來的肩膀瞬間耷拉下去。

周文峰猛地轉過身來,面色不悅地補充道:“那個邊上的禍害你給我注意一點,再吃幾張處分單就等着被退學回家裏蹲着去吧。”

“嘭”地一聲,門被關上。

江安瞳眨巴眨巴眼睛:“還有這種好事?”

溫時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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