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馴鷹人》

第18章 《馴鷹人》

蘇德把車停在孫建發家的小院外,安荞下了車。

她微笑:“謝謝你。”

他問:“謝什麽?”

謝他昨天幫她買衛生巾,還是謝他載了她一程。

安荞沒想到他也會抛這種問題。原來他只是話少,而非不會說話。

她微微思索,回答他:“什麽都謝。謝謝你在酒桌上沒敬我酒,謝謝你幫我買東西,謝謝你扶我回院子,也謝謝你載我回來。”

有了剛才那些帶着坑的話語作鋪墊,現在的這番話,顯得格外真誠。

蘇德收下了她的感謝:“不用跟我客氣。進去吃飯吧。”

“嗯。再見。”

安荞轉身進院子,而摩托聲越行越遠。

孫建發中午不回來吃飯,林芳熱了昨晚的剩菜,與安荞一起吃了。

——

這天過去後,就到了周末。

周末一來,客人成倍地增長。安荞本想去馬場給孫建發幫幫忙,她不會騎馬,但起碼可以幫着輔助客人上下馬。

但孫建發對于傷殘中的安荞的最大容忍度,就是讓她在涼棚底下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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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她有幹活的念頭,他便板起張臉,兇巴巴地讓她放下別動,哪兒涼快哪兒呆着。

甚至于毫無技術含量的梳毛,他都不讓她做。

無論安荞怎麽解釋自己的骨傷并不礙事,孫建發咬死了一句話——“回家休息去。”

幾番掙紮無果,安荞決定尊師重道,聽師傅的話,什麽事都等休息過這幾天再說。

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大好時光肯定不能心安理得地躺着睡覺,便問了林芳村裏收快遞的方式,決定做一些網購,把在這兒缺了的東西補一補。

林芳告訴她,村裏收不了快遞,要去鎮上拿。

雖然麻煩了點,但也是個可行的辦法。

安荞問清楚了收貨地址,填進購物軟件裏。

兩天的功夫,她陸陸續續買了幾十單。訂單裏不僅有衛生棉條之類的生活用品,也有些簡易拼裝的衣櫃衣架,以改善生活質量。

周日的午後,她手機購物到眼睛發疼。

這個時間段雖然還在周末之中,客人卻已經不多了。因為來到壩上的游客中,很大一部分都在京津冀地區上班。明天是工作日,今晚想睡個整覺的話,天黑之前就得踏上回程的路。

所以安荞在院子裏看見了孫建發,也并不意外。

“師傅。”她出聲招呼。

孫建發看她一眼,問道:“怎麽不睡個午覺?”

她是病人。在他的觀念裏,病人要養病,最好一天睡二十二個小時恢複元氣,剩下兩個小時就用來瘋狂吃東西補充營養。

安荞笑了。自己這兩天的夜晚已經睡得夠多了,要是白天再睡午覺,豈不變成了豬。

她明明是剛激情購物了一番,為了不讓他擔心,故意說道:“我剛睡醒。”

“哦,這行。你要是餓了,就去弄點東西吃。”

他顯然是在養豬。

安荞笑眯眯的,腦海中浮現出胖了五十斤的自己的模樣。

如果真按他所說的生活方式過日子,想來那樣的體重也不遙遠了。

兩人說了會兒話,孫建發便去倉庫裏,抱出了一臺機器,擱在電三輪車上。

機器笨重,上頭滿是油垢,很有年代感。

她眯着眼睛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認出那是一臺柴油發電機。

她不知道師傅要拿着發電機去做什麽,直到他又從倉庫裏掏出臺電焊槍。

她之前就知道,馬場的鞍房裏,那麽多馬鞍架子和水勒架子都是他手工焊上去的。

以前拍人物紀錄片時,她在東北拍攝過一位電焊師傅,也跟着電焊師傅學了點手藝。不過那也只是三腳貓功夫,時間一長,跟沒學也沒有差別。

所以看孫建發帶走了發電機和焊機,她有些眼熱。

“師傅,我跟你一起去。”

無論去哪裏,她想觀摩觀摩。

孫建發堅定地拒絕:“你就在家呆着,再去睡一覺。”

“我剛睡醒的。”

“再睡一會兒。多睡覺沒壞處。”

“……”

他态度堅決,沒有松口的可能。

安荞只好暫時放棄這個念頭,眼睜睜看着他開着三輪車帶走了機器。

今天林芳出了門,孫建發也去了馬場,小院子裏只有她一個人。

那條兩個前爪雪白的狗仿佛也有靈性,看她落了單,屁颠屁颠地甩着尾巴到了院門口。

“白手套。”

安荞叫它一聲。

現在召喚它的咒語,不再只有嘬嘬嘬了。

叫它的名字,它會有反應。

連續喂了白手套幾天的飯,為了這口嗟來之食,它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名字。

安荞慈愛地蹲下來,揉揉他的腦袋:“我在網上給你買了狗糧。我沒養過狗,不知道什麽味道的好吃,到時候你自己嘗嘗。”

光是一個名字,白手套能聽懂。但她這番話太長,超出了它的理解範圍。

它一歪頭,不懂。

安荞也沒想讓它聽懂,無非是無聊,才講給它聽。

她撸了一會兒狗,便讓它自己出去玩了。在草原上當流浪狗,可能會沒飯吃,但不會沒地盤玩。偌大的草場都是它盡情奔跑的地方,她想,總比栓着它在小院子裏好。

狗走了,她回屋子裏,看電影節組委會的紀錄片單元投稿作品。

這個電影節是她的母校主辦的,主推學生創作的電影、紀錄片和短片作品。

安荞畢業的年份不長,卻已算是在紀錄片方向混得較好的校友。從她在國際電影節上獲得提名開始,母校就給了她在紀錄片單元的評審資格。

今年的投稿作品一共七十多部,她要在兩周內看完。

當下市場上的紀錄片作品,漸漸出現了和短視頻融合的潮流。時長越來越短,節奏越來越快,信息的數量大于質量,短短幾分鐘,卻像是個故事大拼盤。

她本以為,這次的投稿作品都是學生創作,應該還不會盛行這種風氣。

看了幾部作品,卻發覺自己的想法太天真。

她對于紀錄片作品,有着自己的評價标準。就人物紀錄片而言,無非“有新意、有內涵、有故事”三條。她靠這三個要求挑選佳作,也取長補短,從他們的作品裏找找值得自己學習的地方。

可光是這三條,能符合她要求的,也寥寥無幾。

她尊重影像創作,看片子從不用倍速。

但把這些作品以原始速度一點點看下去,真是對她身心的極大考驗。

一個哈欠出來,她想着,看完下一部作品就休息一會兒,明天再看。

打開下一部影片,一開場,并不是安荞所熟悉的,學生影片常用的,故作深沉的黑場加旁白。

一只雄鷹從紅日飛過,鏡頭随着雄鷹飛行的軌跡緩緩下搖,從天空一路搖到廣袤的樹林,落幅在一個頭戴絨帽的哈薩克老人肩膀上。

安荞眼前一亮,興趣很快被勾起。

這個手持的鏡頭,雖然因為沒用到穩定器而産生了晃動。但無論是從視聽語言的哪個方面來說,都顯得成熟而有質感。

不像是學生作業。

她接着看下去。

長鏡頭尚未結束,鏡頭逐漸固定下來,只有輕微的呼吸感。

而老人對着鏡頭後掌機的攝影師,用哈薩克語說道:“我從十三歲開始熬鷹,什麽樣的鷹我都馴過,馴了七十多年。小時候熬鷹的時候t,我把鷹當作自己的敵人,跟它們較勁。現在不會了。現在,它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長鏡頭以老人樸實的笑容結束,手寫漢哈兩語的标題字幕“馴鷹人”豎着排版在一旁。

安荞按下暫停鍵,眉頭微微皺起。

她去看了眼導演的名字。李偉。簡單幹脆的男名,比孫建發的發電機更有年代感。

安荞可以确定,前兩年,她沒有在獲獎名單裏見到過這個名字。

她又去看李偉的年級。表單裏的“大一”很不顯眼,卻讓她的震驚更上一層樓。

她按下播放鍵,接着看下去。

二十五分鐘的影片結束,她合上電腦,帶上打火機,到院子裏抽了三根煙。

她打電話給組委會。

接電話的,是她在學校時的師姐,也是組委會的負責人。

“師姐,你發過來的投稿作品裏面,有一部作品,我想申請組委會,做一下創作流程調查。我懷疑這部作品是學生外包給專業團隊做的。”

負責人問:“《馴鷹人》是吧?”

“對。”

“昨天晚上,王明老師也反映過這個問題。我們已經開始調查約談了。”

“好的。有結果了的話,師姐記得告訴我一下。”

安荞就知道,不會只有她一個人對這個片子有所懷疑。

她希望學生們的紀錄片有新意、有內涵、有故事,但對于一個新意、內涵、故事和技術水準都遙遙領先學生水平的片子,她也難以置信。

這片子,好得太突出了。

倘若調查結果如她所料,片子是學生外包出去拍攝的,她不會對此感到意外,甚至會覺得正常。學生有野心,也有小聰明,只是年紀太小,不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

但倘若經過了調查,證實了這部片子就是這學生本人拍攝的。

安荞不敢想象,他被怎樣的天賦所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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