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買夢
第6章 買夢
屋內沒有回音,蕭長引又扣門:“請問有人在嗎?”門後響起簌簌的聲音,過了一會門打開了,是位年邁的老太。
“老身醒着呢。”
“婆婆你好,我想......”
老太敞開門,側身往裏走:“家裏寒碜,你若不嫌棄,就在房裏睡一宿。”蕭長引跟在她後面,略一打探裏屋:“謝謝婆婆。”
蕭長引收拾了老太騰給她的床,鋪好被褥,擡頭看到老太盤腿坐在紙窗邊,揣着兩只手,弓着身低着頭,眼睛朝着蠟燭,眼裏毫無神采。
“婆婆,您還不歇息?”
“孩子,你睡吧,我把蠟燭熄了。”
“婆婆,恕我冒昧,您眼睛是不是不好?”
“嗯......我有一只眼睛看不見,另一只很模糊。”
老太熄了蠟燭,蕭長引躺平身,閉了一會眼睛,轉過身側躺,發現老太仍舊盤着腿,低着頭坐在那,一動不動。
蕭長引輕聲喚她:“婆婆。”
老太轉過頭,看着床的方向:“诶,孩子,你還沒有睡?”
蕭長引走下床,拿起椅子上的單衣披在老太身上:“夜裏涼。”
蕭長引在老太的對面坐下:“婆婆,您是否有什麽難處,或者心裏有什麽難受,如不介意,晚輩願與您分憂。”
老太猶豫了許久,哀哀嘆一口氣,說:“我剛剛聽到你們在外面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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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指那個更夫和山丫頭的争吵嗎?
老太接着道:“我聽到說,你是修仙的修士?”
蕭長引點頭:“晚輩不才,略懂一些術法。”
老太說:“本來我是不敢跟旁人說的,但你是修士,懂仙術,而我不知道哪一天會離開,或許明晚,或許後天......事情會變成這樣,是我自食其果,我在這世上也沒什麽挂念,就是擔心我走的不明不白,沒有留下一句話,丫頭她會哭鼻子......”
“您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我看您只是眼睛和腿腳不太利索,哪裏扯得上......呢。”
老太淡淡笑了笑,說:“姑娘,我要說了,你別不信。”
“您說。”
老太憂心忡忡地面向窗外的夜色裏寂靜的山村,悠悠道來:“夢裏有個怪物找到我,它正在慢慢吃掉我。”
老太說:“我的兒子死了二十幾年了,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他。沒有太陽也不下雨的天氣,我就會去他的墓前看他。他是個兵,和佘夷打仗死的。他為大華死,死在戰場上,縣太爺說,死在佘夷戰場上的男人都是好漢子,我的兒子是好漢子。
“大概是七年前,有一天我去看了他,那天晚上,我夢到了他,他瘦了好多,跪在我面前,給我磕頭,叫我娘。我看他瘦了,心裏那個疼,就問他怎麽了,他說,他在那邊過得不好,餓,于是第二天我就燒了很多他喜歡的菜,帶去他墳上。
“第二天回家,晚上我又夢到了他,他還是說他餓,我問他吃我燒的菜了嗎,他說他吃不下,他到了那邊去,便再吃不下活人吃的東西了。”
蕭長引心下已有計較,故人托夢确有其事,但每日每日夢到人,還能持續對話,這便是妖魔作祟。
“好幾個月,他都說他餓,到了最後,他連骨頭都露出來了。我心裏着急啊,問他他要吃什麽,他始終不說,直到有一天,在夢裏,我看着他餓死在了我的面前。孩子,你說這不奇怪嗎?我的兒子已經死了,可是他在我的夢裏,又餓死了。我的兒子死了兩次,他該多麽痛苦啊......”
蕭長引輕拍老太後背。
老太哽咽:“夢裏的兒子餓死後,他屍體的影子開始突突,影子變化,越長越大,長成了一頭長牛角的大老虎。老虎說,它有辦法讓我的兒子回到我身邊,不過它現在很餓,沒有力氣,只有吃飽了才能幫助我。
“我想我的兒子回來啊,我就說,我給它吃的,求求它幫幫我,它說只要我每月在夢中讓它吃掉身體的一個部位,一年之後它就能幫我實現願望。原本我很怕,但是老虎說,在夢裏沒有感覺,醒來身上也不會受傷,所以我就答應了。
“第一次,夢裏的老虎吃了我一一只腳,醒來我的右腳就動不了了,再後來,右腿,左腿,胳膊,眼睛......上一次在夢中見它,它說想吃我的肝髒。”
蕭長引的注意力落在“老虎”身上:“婆婆,您說的老虎,除了頭上長着牛角,還有其他特征嗎?”老太想了想,說:“噢,我第一次見它從影子裏出來,那個老虎的影子還長着一對翅膀,可是老虎本身是沒有翅膀的。”
蕭長引低頭沉思,虎形,牛角,翅膀,難不成是......
突然有人進屋:“阿婆,你怎麽還沒睡呢,最近你越睡越晚了。”
蕭長引認得這聲音。
來人把燭燈點上,看到蕭長引,挑嘴:“是你。”
蕭長引略一點頭:“小山姑娘。”
洪小山扶老太坐到床上,鋪開被子蓋好她的腿腳,從布包裏抱出一個鼓鼓的枕頭包,塞在老太懷裏,甜甜笑道:“阿婆,這是我剛灌好小湯婆子的暖包包,你晚上抱着睡,可暖和了。”老太早早收起悲戚的神情,樂融融地撫摸小山的頭發:“好,丫頭做的暖包包最舒服了。”
蕭長引抱胸立在一邊看着,方才老太說放心不下的丫頭,原來是山丫頭。
洪小山走到窗邊,踮腳放下一疊木片簾,回頭看最裏面的小房間,問蕭長引:“你睡那?”蕭長引點頭:“嗯。”洪小山說:“新被子我給阿婆睡了,舊被子硬,蓋着冷,你等我抱床暖和的給你。”
給石桌下的木燒盆子加了柴,洪小山開門往外走,蕭長引跟出去,走在她後面。
阿婆的院子裏種了不少瓜果,暮春時節正奮力地長着葉子。
洪小山從爬滿南瓜藤的竹棚架下穿過,忽然轉身:“你跟着我幹嘛?白天沒看夠,還想晚上接着看?無恥,下流。”
蕭長引眼裏映着月亮,泛着冷光。
“幹嘛?”洪小山掀掀眼皮,瞥向別處。
蕭長引說:“我對在身上搞一大堆烏七八糟的厭惡至極。”
洪小山立馬反應過來蕭長引說的是她腰背上的牡丹刺青,又氣又惱:“沒人叫你看。”
“小山姑娘,你對周遭的山林熟悉,你可知道附近的山野裏厲害的妖怪魔獸都有哪些?”
洪小山稍有得意:“喲,女修大人怎麽還不清楚山裏有哪些妖怪,想起來問我了呢?我只是一個小山姑,哪知道那麽多——”話還沒酸完就戛然而止,洪小山蹙起眉,只覺得蕭長引這個問題問的突然,越嚼越不是味兒:阿婆這些月來總是睡不好,心事重重,這修仙的女淫賊一來阿婆就跟她講個沒完,接着女淫賊就突然問山裏有哪些厲害的妖怪——莫不是阿婆被妖怪纏住了?!
洪小山驀地擡頭,上前一步逼問蕭長引:“阿婆怎麽了?”
蕭長引垂着眼。
“阿婆遇到什麽妖怪了?”
蕭長引別開臉,不知道說好,還是不說好。
洪小山哼一聲:“你要不告訴我,也休想從我這裏套出半個字,還有,蕭長引姑娘,你別覺得自己是極意樓的人就能解決所有妖魔似的,你若不告訴我,後果只會更嚴重,你看看阿婆,她好心留你過夜,那麽善良,你忍心看她受苦嗎?”蕭長引呼一口氣,看一眼老太的院子,隔着衣袖握住洪小山的小臂往街上走:“遠點兒說。”
“阿婆到底怎麽了?”
“婆婆她從一年前起開始做夢,起初夢到他兒子,後來......”
蕭長引把老太事一五一十講給了洪小山,洪小山從柴房端出一小碗清湯挂面,“來,吃點,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沒進點幹糧。面是我用粟米粉擀的,我們這山溝裏可吃不起大白米。”蕭長引微微吃驚,接過粗細不一的竹筷,“謝謝。”
洪小山坐在一旁,簡陋的小凳子都上鋪了一層舊布裁的薄坐墊,桌上也有麂子皮縫的桌襯,木筒裏插着新鮮的山花,蕭長引喝一口面湯,想,這山丫頭倒是“窮講究”。
“窮講究”的丫頭聽完老太噩夢的原委,出乎蕭長引意料的鎮靜。洪小山說:“是窮奇的幼獸,聽這情況,成獸已經死了。妖獸幼年時較脆弱,往往隐匿在能夠移動的暗質裏,比如影子。窮奇娃娃年幼,氣力不足,發育也不完全,所以只能在影子裏顯出還沒成形的翅膀,為了避免引起地仙、術士的注意,不敢大肆獵食活人,便想了入夢吃人精氣的缺德法子來。”
蕭長引看着她,心中不由驚嘆,洪小山的說法聽起來有理有據,很是真切,只是不知道她從哪知道的,蕭長引在蕭家修學十餘載,也未曾聽過這些知識。
洪小山見蕭長引一臉懵懂,探手在她眼前揮舞:“怎麽,極意樓的蕭姑娘不會連這些都不懂吧?”
蕭長引用筷子打開她的手,神色冷淡:“我不懂什麽?”
洪小山端起蕭長引吃完的面碗,擡高手:“妖魔買夢呀,妖魔實現人夢中的願望,作為交換,人供給妖魔的需求,是為‘買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