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饴糖雨
第8章 饴糖雨
暮春夏初,正是陵南的雨季。陵南有華朝最富饒秀麗的三州,明福、宣平、臨湖,被譽為華朝的“東南三明珠”。華朝腹地為華陽,南下通三州,有官道,有野道,官道多為達官顯貴所用,一路盤查嚴緊,人也多拘束;野道有好幾路,是江湖兒女和民間百姓憑着雙腿走出來的,沿途人景風光各異,民生百态一覽無餘。雨季時南下的野路,在民間俗話裏又叫“煙雨道”。
洪小山騎不得馬,不是不會騎,而是身子太過孱弱,即使是最瘦弱的老馬,她也牽不住。蕭長引說:“山姑娘,你是身子骨生來如此,還是生過大病,後天至此?你知道的東西那樣多,怎麽沒煉些靈丹妙藥,把自己身體整整好。”洪小山說:“我生來便是嬌弱的小女子。”
蕭長引的盤纏可不夠買一輛馬車供洪小山,就算掙着錢,也不能拿來這樣揮霍的,而且此去陵南路途遙遠,就是坐馬車,洪小山那弱雞身子也吃不消,更別說一道騎馬颠簸,最後兩人只能徒步。蕭長引有幾個瞬間會特別質疑自己當初的選擇,在闼婆村口那會兒,為什麽要答應這個女人結伴同行?
所以現在,明明兩個月就能到的地界兒,只怕沒個半載是連“東南三明珠”的影子都望不見的。
已經出了華陽五州的轄區,兩人走的又是較為僻靜的傍山野道,沒什麽人氣,偶爾路過一兩個村莊,或是在岔道口看見一兩家茶鋪,直到兩月後走出了重巒疊翠的華陽山脈,一馬平川的平原展現出來,景致才逐漸有了人氣兒。
出了連綿不盡的山,見了平穩壯闊的撫南河,就算正式上了“煙雨道”。
才入煙雨道,便迎來斷斷續續的牛毛小雨,道上的基底是泥,路面鋪着灰色的小石子,洪小山的打扮是标準的山姑妝,粗布衣裳配黑布鞋,她放慢腳步走在蕭長引後邊,看蕭長引的白裙邊角和白布鞋全部沾上了泥漿。
洪小山擡起手,仰頭看灰蒙蒙的天,雨細細地飄着,她撚一撚手指,濕潤的很,但不留水,雨小,化的快。道兩邊都有很淺的小溝渠,是雨季排水用的。別看梅雨下的小,但接連三個月不斷,陳的積水還沒退完,馬上又下起來,一天一天累着,倘使不想法子及時排幹淨,很快就能漫起來,那時候再去水就麻煩了。
青草葉子上全部沾了水珠,時不時就有小石子兒被路人踢進水溝,或被車子碾下去,嘀嗒嘀嗒響,偶爾還能聽見蛙鳴,遠遠的稻田裏有郭公鳥,布谷布谷叫,披着蓑衣的農人帶着鋤頭在地裏幹活。
洪小山看了一圈周邊的景,把精神放在蕭長引身上。她叫蕭長引:“蕭大女修。”蕭長引走在前面沒回頭:“嗯?”洪小山又說:“蕭大女修。”蕭長引轉過身,說:“山姑娘,你可以直接喚我大名,在下當不起一個‘大女修’。請問山姑娘有事嗎?”洪小山說:“蕭女修,你的裙角和鞋子都髒了。”蕭長引瞥一眼被污泥染成褐色的布鞋,嗯一聲:“我知道。”
洪小山說:“修士都愛幹淨,你的衣物都是白色,平日不見半點污漬,這我都是知道的。修仙世家歷來受皇家尊重,你是極意樓的人,是龍池荒符箓宗第一名門的弟子,為何不走官道?到了縣府驿站,驿關長興許還會許你良駒馬車。”
蕭長引說:“無功不受祿,出生在蕭家罷了,沒什麽權利要別人的東西,更別說是官家的。”
洪小山覺得有些好笑:“我說你怎麽這麽見外,有世家的名聲不用,偏得自己個兒受苦。”頓一頓,眼珠一挪,瞧着蕭長引行走間挺得筆直的背,“你一個人下山,家裏也沒人惦記着?往常你這樣大的娃娃,蕭家都是關在院子裏背書講經的,招招教的都是假把式,好些個到了弱冠進山,遇見低級的妖獸都會吓得屁滾尿流,尤其是宗府裏的白胖小子,最是沒用。”
蕭長引說:“有人惦記。我想......惦記不多,就是想起時,便想起了。”
洪小山點一點頭,又說:“家族大了,就是有各種各樣的事,不同的人,遇着不同的事,有不同的想法。要我說,個人管個人,各憑真本事,雲游天下闖蕩四海,過個幾年混出名堂,走到哪裏都有人曉得誰誰誰這麽號人,再取個好聽的名頭,才是惬意舒爽。”偏頭看蕭長引,“你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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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長引面上不動,心裏知道這丫頭猜中她是被蕭家趕出來的,卻不點破,說這些話來寬慰她,不由心生感激,語氣柔和許多:“好,你說的都好。”
蕭長引說:“你好像什麽都知道。”
洪小山道:“我也有很多不知道。就好像明天的日子會怎樣,我的未來會不會幸福,以後又會遇到什麽人,他們是否安好。這些問題,我一個也答不上。”
蕭長引牽着青骓,望着前面的路,煙雨朦胧裏能看到城牆的影子。蕭長引說:“你說的這些問題,神仙也不知道罷。”
洪小山噗嗤笑出來:“是呀,神仙也不知道。”
蕭長引指向城郭的輪廓:“前面有城,可以找個客棧落腳,好生歇息了。”
“許是南陵的北緣。”
“然。”
“诶。”洪小山扭頭笑道,“引哥兒,你拿幾個銅子兒給我呗。”
蕭長引愣住:“引哥兒?”一般男子的乳名才這樣叫,哪有這樣叫女子的?她說:“我又不是男人。”
洪小山笑:“我叫着好玩的,喏,蕭蕭,給我幾個銅子兒吧。”
“啊?”
“哎呀,銅子兒,等我掙了錢,還你。”
蕭長引拿了銅元給她,洪小山笑着跑開,邊跑邊握着銅元揮手:“謝謝!”
蕭長引看着她,覺得洪小山跟個兔子似的。
晌午,雨大了些,打在芭蕉上啪啦啦的。
蕭長引找了家面鋪坐下,收了傘,洪小山回來坐到她身旁。蕭長引叫來跑堂,跑堂熱情地把自家特色念了一道,蕭長引叫洪小山:“你想吃什麽?”洪小山說:“鳝魚銀絲。”蕭長引吩咐跑堂:“一碗鳝魚銀絲,一碗雪筍片兒川,再來一碟青菜,一碟豆幹。”跑堂問:“卧蛋嗎?”蕭長引擡頭,洪小山正大睜着眼望着她,蕭長引對跑趟說:“都要。”跑堂抹幹淨桌子:“兩位請稍等。”
蕭長引先給洪小山倒一杯熱水,再倒一杯,呷一口,去寒氣,問她:“你方才問我要銅元幹嘛去了?”洪小山笑一笑,從桌子底下舉起一串麥芽糖煉的糖人,“锵锵~”洪小山把糖人給她,蕭長引說:“我不要你的,小孩的玩意兒,我拿了,一會兒你不高興。”洪小山聳鼻子:“哼。”
洪小山把糖人放在她手裏,“就是給你買的。”蕭長引淡淡地笑,舉着晶亮的糖人說:“我又不吃饴糖。”洪小山握住蕭長引拿糖人的手,蕭長引習慣性地往回退了一下,洪小山急忙把手拿開一些,蕭長引垂下眼睫,把手放在桌上再沒有動,洪小山又看了看她,試探着捏住糖人的木棍,小指輕輕貼在她的拇指上。
洪小山說:“我來給你變個戲法。”
“戲法?”蕭長引認真地盯着糖人,“你要變什麽戲法。”
洪小山微笑着說:“我身子骨弱,縱有一身本領,也使不出來,但一些個花花搭搭的小法術還是能變來玩玩的。你看,總是你在顯擺本事,我也要給你看看我的本事。”
蕭長引透過糖人,隔着一層朦胧的麥芽糖色看着洪小山自信的笑容,平和道:“你已經很有本事了。”
“是嗎?”洪小山轉頭,對外面擺攤的商人和來往的路人大聲吆喝:“哎、大家都來看看,我呢,馬上要變一個戲法,大家看我手裏的糖人,等一下只要我輕輕一吹,大家把舌頭伸出來,嘗嘗這天上的雨,是不是都變甜了?”
蕭長引小聲對洪小山說:“你怎麽把人都招來了?萬一一會你變不好怎麽辦?”洪小山笑一笑,低下頭,對着糖人輕輕一吹,蕭長引感到指尖穿過濕潤的暖氣,接着,手上的糖人化作一絲絲風,飄散在潮濕的空氣裏。
“你幹嘛?”
洪小山拉着蕭長引到門外,“看。”鋪子外,街上的人們果真探出舌頭接落下的雨滴,賣白菜的少年忽然叫道:“甜的,真的是甜雨啊!”小孩們高興地拍手,紛紛吐着舌頭在雨裏轉圈,過路人都駐足探望,用手接住雨水淺嘗,就連員外家游街的小姐都放下傘,新奇地品嘗饴糖雨的味道。
蕭長引安靜地看着嬉鬧的人們,也伸出手接住落雨,嘗了嘗。甜,沁人心脾的味道。跑堂吆喝一聲:“面來嘞!”洪小山坐下,樂呵呵地抽出筷子,遞給蕭長引一雙,說:“快吃,吃飽了,洗個熱水澡,看看書睡個好覺,每天都有開心的事,每天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