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手(二)

第16章 手(二)

7年前,越南一處金頂寺廟。

槍聲打斷了平和的誦經,大殿內的人們驚慌失措,在槍林彈雨中紛紛逃竄。

負責照顧霍煙的傭人被流彈打死,當她急中生智操控着輪椅後退,企圖躲到佛像後面時,輪胎卻壓住了一具屍體,前進不得。

砰!砰!

槍聲越來越近,待她繞過屍體時,身前突然一黑——一個黑衣人追到門口,槍管正沖着她。

那天是她18歲成人禮,在寺廟舉行,而她從來不碰槍。

正是那次疏忽,給那些藏在陰影裏的線蟲找到機會。

盯着冒煙的槍口,霍煙的呼吸停止,她想,可能她真的要死在18歲成年這天。

砰!

槍聲響起,但,子彈卻沒落到自己身上。再定睛時,那高大的黑衣人被打中膝蓋,跪地的同時轉身,朝身後猛開了幾槍。

霍煙見狀,立即按下輪椅的按鈕,急匆匆穿過金剛殿,往寺廟更深處逃去。

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個簡單的成人禮會突然冒出來這麽多殺手。更不知道幕後主導這一切的是誰。思緒就像眼前冗長的走廊,漆黑、陰暗,而她就像石頭底下見不得光的暗蟲。

就是那個時候,一雙手救了她。

那雙手骨瘦如柴,将她飛撲到庭院的鳶尾叢裏。那裏的鳶尾長得高且密,将将遮住頭頂。

但奇妙的是,救她的是個孩子,大概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沖鋒衣,戴着黑色口罩,瘦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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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吓人的,是她的右手斷了。

手掌成一個逆反的角度,腕部鮮血淋漓,跟從番茄醬裏泡過似的,在血紅模糊的傷口中,露出一截白骨。

霍煙将脖子上的絲巾拆下,“包紮一下吧。”

女孩卻只是擡頭,口罩遮了半張臉,眼睛在碎發中格外淩厲,宛如尖銳的狼牙:

“別說話。”

接下來的一幕,霍煙畢生難忘——女孩沖向鳶尾叢外倒地的輪椅,左手握住輪胎,未能一口氣扶起。接着她用斷掉的右手也抓了上去,瘦小的身子往反方向一擰,用體重加上臂力把輪椅重新扶正,推進隐蔽的鳶尾叢。

整個過程輕松、麻木、熟練。

似乎那只斷掉的劇痛的手腕,只是一個起支撐作用的木板。

“你在這裏躲着,別出聲。”

女孩從草叢的縫隙盯着院門口,身體半蹲着警告霍煙。

“他們追的是我,我把人引開,20分鐘後,你再打電話求救。”

霍煙盯着眼前的少女,好奇心越發濃烈——怎樣的人,在十一二歲的年紀,面對生殺慘局如此淡定。并且,似乎沒有痛覺神經似的,面無表情地搬運一件重物。

往昔的記憶湧回腦海,霍煙眨了兩下眼睛,力度頗重,将記憶暫時驅散,目光落到眼前的成年女性身上。

“你這手,之前斷過?”

她迫切地想知道。

藍蘇的唇瓣緊繃,她為了活命,假扮藍家二小姐。二小姐是一個在病床上躺了11年的千金,不會像她一樣,歷經風雨,渾身是傷。

“我不知道。”藍蘇轉頭,斜着看向辦公桌前的人。

“不知道?”

“我昏迷了11年,很多事情不記得。有可能,當年那場意外我就是受傷了,但是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了。”

她發現,昏迷11年這件事是她的破綻點,同樣,應用好了,也是渾水摸魚的底牌。凡事只要往這11年裏推,就可以全然脫身。

嗡......

輪椅的輪胎碾過地板,發出輕微的器械運轉的聲音,宛如沙漠裏盤旋的紅色毒蛇,窸窸窣窣地前行着,噴出尖細的信子。

霍煙停在藍蘇跟前,輪椅的高度高于沙發,光從背後投來,将她的影子罩在藍蘇身上。

偏偏,只罩到了鼻梁,那雙沉靜清醒的眼眸,卻一如既往的清澈。

“藍小姐。”

霍煙開口,這一次,話中帶了些許警告。

“我希望你知道,欺騙我的下場。”

她企圖通過恐吓,讓藍蘇說出實情。哪怕眼前這個人跟當年那個女孩的重疊度只有萬分之一。

藍蘇的上半身原本是前傾的,聽她這麽說,脊骨緩緩挺直,目光擡起,坦然平淡地看進霍煙的眼睛。

是的,她不怕。

“騙你的人都死了,我找誰問呢?”

霍煙沒料到她會這麽說。事實上,自從結婚以來,藍蘇一直逆來順受,從未做過任何跨越雷池的舉動。按照平日的習慣,她應該否認“沒有騙你”,或者盡量去解釋自己的斷手。

不會像現在這樣,針鋒相對。

看來,她還真問到了這人的底線。

饒有興味地點了下頭,鏡片折射出明耀的光線,霍煙反問:

“我有這麽可怕麽?”

“起碼你前面三任妻子都死了。”

“你覺得是我殺了她們?”

“我沒這麽說過。”

“但你這麽想了。”

“我不是警察。”

“對。”

密集的對話十分迅速,字眼跟子彈一般往外冒,兩人幾乎沒有喘氣,針尖對麥芒,眼睛盯着眼睛,一個狠戾,一個堅毅,似伫立在狂風暴雨中的礁石,巋然不動,卻也見證着滔天的巨浪。

海浪沖刷出白色的水花,水柱蹿到十幾米,又重重落下,随着潮水一起退去。

塵埃落地的落點,是霍煙蒼鷹一般的眼神,以及唇間的那個“對”。

鏡片下的眼睛微微一眯,似乎在沙灘上撿到了比貝殼更有趣的東西,舌尖劃過虎牙,輕微的痛感刺出幾分興奮。

她盯着藍蘇,一字一句道:

“你是我的妻子。”

縱然猜忌、隐瞞、算計,但現在她們是一條船上的人。

嗡嗡......嗡嗡......

手機傳來震動,是霍煙的。

藍蘇同意,她跟霍煙本質上有些東西很像。比如,她們都不會給手機設置鈴聲,電話、短信、微信,都是震動。

“喂?”

霍煙接起電話。

是艾厘從家裏打來的:“霍總,您今天什麽時候回來?”

霍煙喜歡直來直往,不論在家裏還是公司,手下的人都是有事說事,從不寒暄鋪墊。

“下午有個會,四點結束。有事麽?”

“剛老宅那邊打電話來,說太太要來接您,讓您帶藍小姐一起,回老宅看看。”

老宅,即霍家老宅,從裏到外充斥着心眼和算計的地方。

太太,則是居住在霍家老宅的,霍煙名義上的母親。

之所以是“名義”,便是因為,霍煙是私生女。而這位太太,是父親的第三任妻子。

“告訴她,明天我帶藍蘇回去,不用來接。”

她不想看到這個女人。

“可是,太太已經在路上了。”艾厘盡可能讓語氣平緩。

嗒......嗒......

擺鐘轉了幾個刻度,霍煙有了決定:

“那就讓她等着,我晚上再回。”

“好的,我明白了。”

挂斷電話,霍煙将輪椅轉了回來,從上而下看向藍蘇:

“有點事情,你先別回去。”

藍蘇抿唇,她不傻,從霍煙講電話的語氣大概也能猜出緣由。多半家裏會來一個不速之客,并且是霍煙極度厭惡的。

她自問沒有那個本事,獨自回家面對霍煙也搞不定的人。

但她更沒有本事,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跟霍煙獨處一整天。

嗡......

輪椅碾過地板,勻速行駛到辦公桌邊,按通了許盼盼的內線:

“手裏的事情先放一下,帶藍蘇出去轉轉。”

抓緊裙子的手一頓,始料未及地松了開來。

藍蘇覺得,霍煙多半會讀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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