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營業還是吃醋(三)
第41章 營業還是吃醋(三)
霍煙一天只睡6小時。12點睡, 6點起,除開從前剛出事腿斷的那段時間, 鮮少失眠。
失眠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在寂靜的暗夜裏,思緒就像一窩倒進池塘裏的水蛇,順着水流一溜煙滑出去,四面八方,深潛入底,絲毫不受控制。
睡姿從仰躺、側卧,到最後趴着,無論怎麽調換,始終覺得背後有針紮一般, 怎麽也不舒服。
嘀!
寧靜的空氣裏傳來遙控器的細微聲,床頭那面牆的壁燈亮起,于簡約派的挂畫周圍鋪開一整面的暗金,光線不強,能看清物體輪廓。
霍煙在這層澄黃的光線中坐起, 她背對着光, 柔軟的發被勾勒出蓬松的輪廓, 發梢微卷, 翹在空氣中,整體淩亂又毫無章法,跟白天的一絲不茍判若兩人。
一點半, 工作日的這個點網上很安靜。
她打開手機,點開已經沉到末位熱搜的詞條——#顏昭溪誇藍蘇有天賦#
最開始的一條視頻,是當天的媒體采訪。顏昭溪在鏡頭面前大力贊賞電影的兩位新人演員, 對藍蘇的筆墨頗多。
“藍蘇的情感很濃烈,高興和悲傷都很有代入感。演員嘛, 首先要讓觀衆相信你的情緒是真的。那我們剛開始的時候,表演老師就會教我們釋放情緒,讓別人真切感受到我們的喜怒哀樂。但是這只是最基礎的做法,到往後,高級的表演手法裏,情緒就要收。有些人不用歇斯底裏你就能感受到他生氣,不哭你就感受到他悲傷。
讓我意外的是,藍蘇居然就是這樣的。為這點我還專門去請教了曲老師,她說,新人演員能夠做到這樣,很大程度是人生經歷的加持。就說,她過去可能遇到過很悲傷的事情,所以,在她表演悲傷的時候,不需要發狂地去哭喊,只要稍微想一下那件事,她就能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用力壓制,但是壓不住的那種悲傷,才是真的悲傷。”
聽到這裏,霍煙的拇指一點,将視頻暫停。折到30s之前,顏昭溪分析藍蘇為什麽有天賦。
藍蘇的演技并不高明。起碼在進組培訓之前是這樣。比如硬裝出來的嬌羞,以及看到蛇過猶不及的捂胸尖叫。
但出奇的,她很會表演悲傷麽?
人生經歷的加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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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的人生經歷,讓她能把悲傷運用得游刃有餘?
百無聊賴地滑動平日不會點開的朋友圈,突然彈出助理江穎的動态。
【終于收工了!今天也是努力奮鬥的小演員一枚!】
配圖是藍蘇下戲後凍在羽絨服裏發抖的照片。
瘦了。
霍煙點開圖片,食指拇指放大,發現這人還沒卸妝,臉上一團青一團紅,髒兮兮的,左臉到鼻梁斜着一道人工血。大概剛拍完打戲。
把照片縮回到正常大小,背景裏路人頗多,但沒有熱搜上的顏昭溪。
不錯。
于是右滑到下一張,再次把照片拉大,仔細看看這個一月不見的名義上的太太。
照片是抓拍的,藍蘇正拿着一份資料在跟旁邊的導演助理說話,嘴巴噘着,向上翹成彎彎的弧度。
看到這裏,霍煙臉頰癢了一下,記憶竄回一個月前,那個在機場意味不明的吻。
“六個月後再見,阿煙。”
當時,藍蘇在路人拍攝的鏡頭裏這麽跟她說。但實際隔着好幾米,路人根本聽不見她們的談話,聽到那句“阿煙”的,只有霍煙本人。
獨一份。
“咳。”
漂亮的眼眸閃過局促。周圍無人,但霍煙卻漫上一股被人抓包的不自在,嗓子咳了一聲,毫無意義,多此一舉。
霍煙,你有點犯蠢了。
她在心裏反思。
由于國內對電影題材的管控,殺手組織嚴禁出現在大陸本土,于是故事的發生地設置在泰國。前半段的取景地也定在了泰國的一處雨林。
霍煙沒有遲疑,立即打開出行軟件,訂了張跨國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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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的故事冷冽又現實。
藍蘇飾演的殺手在業內排行第一,從未失手。但與此同時,她得罪許多仇家,為了保護家人,她不得不遠離家鄉,常年用臨時賬號彙款回去。哪怕母親身患絕症,她也不能探視,只敢在窗外遠遠
看一眼。
霍煙去探班時,剛好碰到這場戲。
藍蘇換上了角色的衣服,黑色沖鋒衣拉到最頂,窄腳牛仔長褲踩一雙運動鞋。原本及腰的頭發剪到過肩,紮一個利落的小揪在腦後,鴨舌帽的帽檐遮到眉骨,下半張臉藏在黑色口罩裏,只露一雙眼睛。
“裏面躺的是你的母親,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導演米淮正在跟她講戲,“這是你整部電影裏情緒起伏最大的橋段,但我要求你,不能出聲音。因為你的身份,你的仇家,你要忍,你不能被人發現,你就是那個殺手。”
燈光、設備、收聲筒全部就位,導演在監視器前沖對講機喊了一聲:
“Action!”
鏡頭從後背慢慢推進,時間已過傍晚,夕陽落下之後,所有的暖色消失,視野充斥着接近天黑的鴉青色光線。一個消瘦的黑色背影站在醫院的窗外,兩手插在兜裏,雙肩又窄又薄。遙遙一望,像是舊時代電影裏糊窗的報紙,不堪一擊。
那是個女人的背影。
等到鏡頭逼近,慢慢轉向側面,映入女人的側顏。卻發現她戴着口罩,下半張臉完全擋住,眼睛也在帽檐下覆蓋一層暗光。
她在發抖。
整個人陷入生理性的細微抽搐,口罩下的唇摩攃着粗糙的口罩布料,濃密的睫毛如瀕死的蝴蝶,眼珠似風口支離破碎的蜘蛛網,顫唞之下,滾下兩顆碩大淚珠,淹沒在口罩裏。
舌根與上颚發出痛哭時的碰撞聲,她擡手捂嘴,兩手顫唞着捏了下口罩确認與鼻梁貼合。然後轉身,重新将顫唞的手插進口袋,低頭快步離開。
一整個鏡頭下來,沒有一句臺詞,但卻讓所有工作人員都沉浸下來,切身感受到她那份親眼看着母親死亡的痛苦。
“Cut!”
米淮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來,一邊擦眼淚一邊哽咽着說:
“過了,這條過了。演得非常好。”
其實,并非藍蘇演得好。
而是如顏昭溪和曲棠所說,新人演員的天賦,很多是從人生經歷得來的。
在那一天,藍蘇找回剛剛失去父母的情緒,找回那種無能為力天塌一般的悲恸,但又如她現在一樣,不能暴露身份。
走出表演區,悲恸的情緒越來越嚴重——她沒辦法出戲。
她想媽媽了。
想小時候在她懷裏撒嬌的時光,想穿媽媽給她做的小裙子,想讓那晚的媽媽不要出門,不要坐車。
劇組沒人跟上來,所有人都沉浸在一條過不用加班的喜悅中。
除了一人。
“藍蘇。”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藍蘇以為聽錯,驚愕地回頭望去,霍煙坐着輪椅從人海中走來。
人性本弱,會無條件奔向一切溫暖寬容的東西。
內心那塊傷口重新剖開把自己打的支離破碎的時候,藍蘇是路邊摔進泥坑的小狗,會奔赴她認為的溫暖港灣。
跑着去。
她不遺餘力地撲向霍煙,整個人撞進她的懷裏,鴨舌帽被霍煙的肩膀撞翻,發繩繃散,長發簌簌散落,與霍煙的手臂一同包裹着她。
“嗚......”
終于,她嗚咽着哭了出來,發出幼貓被遺棄的嚎叫,徹底釋放心口刀絞剁肉的痛苦。
過後一段時間,藍蘇去小城酒館問銀秋,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愛上她的。”
銀秋将配好的酒液推到她面前,說:
“當你開始依賴她的那一刻。”
譬如現在,直到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