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公主(二)
第88章 公主(二)
細雨的清晨格外寧靜, 泥土的清新味均勻地鋪散在空氣中,裹挾茶葉的清香, 絲絲縷縷,飄飄渺渺,順着窗戶縫隙滲入室內。
質地厚重的窗簾緊閉,隔絕內外,透過這層厚厚的布料往裏一探,便能感受到獨屬于室內的溫暖氣溫。那是與外界同樣的靜谧,卻多一層人體的溫度。
寬大的床褥裏鼓起一團,乍一看以為躺着一個人,實則, 是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
藍蘇從未睡過如此溫暖的覺,好像抱着一塊散發着恒溫的棉花團,軟軟的,暖暖的,讓她周身每一顆細胞都松軟下來。不用像以前那樣縮成一團, 連睡覺都開啓着防禦信號。
“唔......”
半張臉蒙在被子裏的藍蘇磨蹭了一下, 脖子一擰, 只覺得腦袋給炸開似的劇痛。
“嗷......”
宿醉的嗓子似吞了沙一般喑啞, 聲帶顫動,只能發出幼貓的叫聲。
藍蘇皺着眉頭,想揉一揉酸疼的太陽穴, 一只手卻比她更快一步。
溫熱的手指在太陽穴和周邊幾個穴道摸索着按壓,輕車駕熟,似這樣幫她按了一整晚。
嗯?
藍蘇驟然清醒, 眼睛唰地睜開,沒等看清眼前景象, 頭頂便傳來低沉性感的女人的聲音:
“揉揉就不疼了。”★
轟——
驚雷在藍蘇腦中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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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客觀科學的角度去聽,這跟煙霧一樣低沉又自帶神秘感的聲音,是霍煙,沒錯。
可是,偏偏這字裏行間雜糅着不屬于霍煙的溫柔。并且還是那種,睡意惺忪之間,沒有完全清醒,下意識從身體裏流露出來的疼惜和溫柔。
手臂一緊,發現一向抱着膝蓋睡覺的自己,正在被子裏摟着霍煙的腰。腳也不安分地纏着人家的大腿,全然一副考拉模樣。
被揉捏的穴道酸痛漸緩,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心底湧出——該不會,一整晚她都這麽抱着霍煙睡的,而且,霍煙給她按摩了一整晚吧?
不,不會的,不可能。
霍煙有潔癖,不喜歡跟人一起睡。更不會容忍她藍蘇公然抱着她睡一整晚,還毫無怨言地幫她按摩。
昨天發生了什麽?
藍蘇努力回憶。她跟霍煙一同參加了《刀鋒》舉辦的慶功宴,到那裏發現,來的人遠不止劇組,形形色色的都有。霍煙顧着影視公司的發展,不得不跟各方企業老總寒暄商談。再後來,就是她幫霍煙擋酒,被拒絕後,一個人去人少的二樓顧影自憐。
好像有人跑過來,叫她“嫂子”,又好像有人來,叫她“蘇蘇”。
一直沒看到霍煙,怎麽轉眼就睡一起了?
身體的防禦機制讓肌肉緊繃,霍煙感受到懷裏人的異樣,停下按摩的手,依稀從睡夢中醒來,啞聲問:
“醒了?”
藍蘇吓得趕緊閉眼裝睡。可轉念一想,裝睡就要一直維持現在這個摟腰的姿勢,于是打算順從身體的本能反應。
“嗯。”
當然,出聲之前深吸了一口霍煙的體香。
慢吞吞抽回自己的手,身體往外挪了一大截,下半張臉不敢擡起,仍舊瑟縮在被褥裏,露出一雙瞪圓的眼睛。
離遠之後,視野清晰。
霍煙面朝她側躺,單手搭在被褥之外,栗色的長發松散地鋪展,似風中舒展花瓣的合歡花,每一絲都透着溫和。深邃的眼眸半睜,帶着夜不安寐的惺忪慵懶。
藍蘇心髒咚咚加速,萬幸現在隔開了一個人的身位,霍煙聽不見。于是憑借從業多日的演員技能,她勉強擠出一個平穩的表情,問:
“昨天晚上,麻煩你了。”
單看霍煙眼中的疲态,就知道她昨晚肯定折騰了許久。
懷中待了一整晚的綿軟落空,身上輕了不少,倒未覺得輕松,反而似一口咬到了甜甜圈的空心,缺失的觸感讓她的理智回歸,眸中缱绻消散,權當昨夜做了個夢。
“不麻煩,同住一個屋檐下,應該的。”
藍蘇汗顏,又生恐醉酒的自己說了某些掏心窩的話,試探着問:
“那個,我昨天應該......還好吧?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情哦?”
霍煙虛了下眼睛,一眼望進這人眸底,嗯,的确一片空白,便故意問:
“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藍蘇沉默,整個人往被子裏縮了一截:“好像......斷片了。”
垂下的睫羽在霍煙心尖兒上刮了一下,她坐起來,轉身從床頭櫃打開手機,調出一支視頻,遞給藍蘇。
“這什麽?”
藍蘇單手接過,另一手撐着床墊坐起。
視頻中,身穿雪白蕾絲睡裙的她盤腿坐在沙發上,膝蓋托着一只黑色畫板,腦袋垂得極低,幾乎杵上白紙,左手一本正經地
按着紙張,右手拿着素描筆正兒八經地描繪着。
“你在畫什麽呢?”
霍煙的聲音從視頻裏傳來,饒有興致地好像帶幼兒園的女兒參加繪畫班。
藍蘇擡頭,瞪她一眼:“別打擾蘇蘇,蘇蘇在畫畫呢!”
咔!
握着手機的手一個用力,幾乎把手機掰彎——哪有人自稱自己疊詞的!還“蘇蘇”?藍蘇你真的太油膩了!
可她把這視頻看下去了,因為下一秒,霍煙被手機軟件過濾的溫柔的聲音傳來:
“那蘇蘇,你在畫什麽呢?”
這下,藍蘇回答她了,興許是叫了昵稱。
“蘇蘇在畫阿煙。”
轟——
藍蘇腦中火山爆發,眼珠從眼眶彈出,飛跳到霍煙身上。對方轉過身,從床頭櫃拿起在那裏放了一整晚的素描紙,撚着頂端垂立展示。
那一團黑乎乎的線條似被貓關照過的毛線團,又似廢棄電廠角落裏一堆纏繞不清的電線,總之不能說畫的是某個東西,更何況是指名道姓的“阿煙”。
緋紅爬上藍蘇的肌膚,白中透紅,周身粉赤,讨好地擠出一個讪笑:
“那個,喝醉了,腦回路不正常。你......見諒。”
霍煙輕聲一笑,将畫穩妥地放回床頭櫃,說:“當然,喝醉了做什麽都不意外。不過,看來我在你心裏的形象不怎麽好。”
藍蘇趕緊辯解:“哪有?就是太好了,所以喝醉了也想着你啊。”
“嗯?”
“我,我是說。”藍蘇的雙頰更紅,“你都站我面前了,畫肯定是畫你了,又沒有其他人。”
蒙混過關的答案意外取悅了霍煙,搭在被褥上的手指擡起,在空氣中撥弄兩下無形的琴弦,說:
“不過,你畫畫的動作挺标準,不知道的,真以為你是畫家。”
全程腦袋偏偏倒倒,但握筆的姿勢倒是專業,不似寫字的握法,而是拇指與食指夾住,拇指貼着筆杆與之一個方向,食指與筆杆垂直的,标準素描繪畫的握法。尤其剛落筆的那幾下,每一筆都格外筆直,當真有速寫大師的風範。要不是頭歪歪倒倒地晃下去打亂了接下來的筆觸,霍煙真以為藍蘇要畫一幅不得了的素描。
本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誇贊,卻不知怎的,藍蘇像被人抽了一棍,周身一僵,單薄的嘴唇收緊,濃密的睫羽擋住眸中落魄,聲音驟降八度。
“誰知道呢,可能本來是吧。”
那句話很輕,像秋天沾在黃色葉片上的灰塵,風一吹,便落到更遠更低的地方,陷進泥地,墜入深淵,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地沉淪下去,永不見天日。
霍煙聽出話裏的落魄,心口被紮一針,冒出一顆血珠子。
“蘇家,聽說是丹青世家。”
“都過去了,我現在是藍家人。”藍蘇沒有擡頭,頓了頓,說道,“其實,我們三姐妹裏,最有畫畫天賦的,是姐姐。當年她才9歲,就有好幾幅挂到畫廊了。”
“那她應該是天才。”
“嗯,爸爸也這麽說。但可能天妒英才吧,她出事之後就一直沒有醒來過。連她展覽的那些畫,現在也不知所蹤。”
霍煙順着她的話勾起一段回憶,“蘇沁小時候的畫......你等一下。”
說着翻出手機,從前兩周看到的一個拍賣會預熱廣告裏找到最關鍵的一頁,調給藍蘇看。
“你看這幅,是不是她畫的?”
那是一幅油畫,描繪一片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花海。筆觸雖不及許多功成名就的藝術家,但在許多幼年甚至青年畫手中絕對屬于佼佼者,尤其整體色調溫暖細膩,充溢着希望與陽光,是一幅很治愈的作品。
“這......這是什麽時候的拍賣會?你怎麽知道的?”藍蘇整個人跪了起來,捧着手機激動無比。
霍煙坦然:“之前推送給我的,我以為蘇沁只是同名。剛才你說,我才想起來。拍賣會就在下周,你想去的話,我們可以拍下來,挂到蘇沁的病房,她會開心的。”
藍蘇欣喜若狂,撲進她懷裏:“好!謝謝你霍煙,謝謝!”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人淪陷,轉瞬之間,在清醒的頭腦裏拉響警戒線,僵硬松開。
藍蘇無意義地擡了下手,輔助解釋的動作看起來多餘又笨拙:
“謝謝你了,就,不管是姐姐的畫,還是昨晚照顧我。”
霍煙掩藏情緒的能力稍好些,臉上沒什麽異樣,只說:
“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藍蘇抿着嘴唇點頭,垂眼之間,瞥見自己身上的睡衣,雪白色帶蕾絲的樣式,跟衣櫃裏的簡約低調風格相背而馳。
“等等,這件睡衣好像不是我的。”
霍煙解釋:“是品牌方送的,你沒穿過。”
“那小蘭幹嘛幫我換這件?”藍蘇不解。
“我幫你換的。”
“......嗯?”
“你當時喝醉了,比較固執,一定要穿帶花邊的白裙子。”
“不是,我是說......你幫我換的?”
“嗯。”
對上藍蘇顫唞的眼瞳,霍煙好死不死補充一句:
“我還幫你洗了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