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悸動(二)
第90章 悸動(二)
“幫我查下當年蘇家被滅門的事情, 定金已經打你賬戶了。”
電話對面的,正是不久前幫霍煙查實藍家幽禁在醫院裏的人是蘇家小姐蘇沁的, 私家偵探。
許悠。
“霍總。”
許悠對她的話毫不意外,似乎早在她的預設裏。
“十多年前的恩怨情仇,我對這些沒興趣。”
霍煙料到她不會輕易答應,直截了當說:
“你對錢有興趣,這就夠了。這次的數字不會讓你失望。”
許悠恰好在電腦前面,登錄查詢了一下戶頭,果然新彙入一筆巨款。描畫流暢的眉輕擰:
“霍總,你在為難我。你知道,這超出了我的業務範疇。蘇沁的事情很好查, 因為她是活人。人只要活着,吃飯、睡覺、呼吸,都有跡可查。可一個十一年前的慘案,涉案的人要麽去世,要麽當時還是孩子, 警方的卷宗都束之高閣, 我查不出來。”
這些話都切實在理, 但只能哄哄同樣對當年蘇家慘案感興趣的普通人。霍煙的眼睛毒, 看到的層面,往往刺破那一層歲月靜好的窗戶紙,看進屋內, 是金盞玉碟還是破罐破瓦,她一眼看盡。
“是查不出來,還是不想查?”她問。
許悠愣怔一下, 精明的波光在眼睛裏流轉,喉間發出一聲輕笑:
“我應該跟你說過, 跟你聊天很有趣。”
“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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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個很成功的商人,在商言商,你總能談到最想要的籌碼。”
“許小姐過獎。”
“不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而且你經商這麽多年,又一向主張和氣生財。你應該知道,當年蘇家面臨的,是滅門慘案。整個事件牽扯到古董界和珠寶界幾大巨頭。”
言下之意,這個案子查起來,會引火上身。
察覺到霍煙的沉默,許悠接着說:
“我很好奇,到底是誰,能讓霍總從一個商人,變成一個有情人?”
霍煙的手指顫了一下,語氣強硬:“這不在你的業務範圍之內。許小姐,我倒是有另外一個問題。”
“你說。”
“在我之前,誰找過你?”
噌!
一片尖銳的竹葉飛過叢林,穿梭空氣,割裂出刺耳的壽鳴般的叫聲。
霍煙從不是只顧接招和防備的謙謙君子,這麽些年走過來,她有的是手腕。
許悠被反将一軍,錯愕了一下,随即想起電話對面的人是霍煙,主動出擊才是她一貫的作風,便也坦然。
“霍總果然聰明。但這我不能說,因為這是職業操守。不過我可以給你透露一點我查到的東西,你再決定是否雇我查下去。”
“說來聽聽。”
許悠緩緩開口:“當年,蘇家大火那晚,蘇見鴻夫婦車禍身亡。我查到,他們當晚約見了霍恺生。也就是......令尊。”
“不可能。”霍煙不信。
“你知道,我查到的東西,只真不假。”
黑色的雲層從半空壓下,焦黑的顏色藏着無數鬼手,張牙舞爪伸向手無寸鐵的世人。
霍煙巋然坐着,眼珠卻裂開一道裂縫:
“就算他們見了我父親,那又怎樣?”
許悠接着說:“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你就不怕查下去,幕後黑手是你父親麽?”
霍煙的呼吸沉重起來,眼前出現短暫的黑白交替,兩秒後,她堅定說:
“他不是那種人。”
許悠了然,食指在桌面敲了幾下之後,做了決定:
“這個案子我接了,我會動用我所有的關系去查。但霍總,你要答應我兩件事。第一,在這個過程中,尤其真相浮出水面那天,你要保證我的人身安全。”
霍煙答應:“這個自然。第二件事是什麽?”
許悠加重語氣,一字一句說:
“別太相信人性。”
不管那是你多親密,多信任的人。
電話陷入忙音,霍煙似一個即将被推上絞刑臺的囚犯,愣愣坐着,雙目失焦。
在為數不多的與父親見面的童年時光裏,那個男人的代名詞永遠是溫柔、體面、平和。
“小煙,你要你的名字那樣,潔白無瑕,幹幹淨淨,跟着風一起飄到高處,去看這個浩瀚美麗的世界。”
霍煙是私生女。跟傳統的私生女不一樣。父親是跟母親生下她之後,被霍家綁回去,用母女的性命脅迫他娶了新妻子。那之後,便是頻繁的住所更疊,和短暫的見面。
有次他們去了俄羅斯,霍家在那裏的勢力薄弱,父親跟她們母女待了整整一年。盡管最後還是被霍家找到,可霍煙覺得,那一年可以治愈她整個童年。
霍煙不知道“蘇家”是誰,但聽父親提起過,要麽是“蘇家遇到了點困難”,要麽是“蘇家要辦畫展,你有沒有喜歡的,我們去買一幅”。哪怕是老爺子本人,也坦然“當年阿生想讓我出手救蘇家,我沒有”。
可見,父親對蘇家從沒有過陷害的念頭。起碼在她記憶清晰的那幾年是這樣。
手機鈴響起的時候,藍蘇正在甲板上欣賞江面平闊的景色。見屏幕上呈現的人名是霍煙,眉梢愉悅起來。
“喂,霍......”
剛要叫全名,想起霍眉歡就站在旁邊,懸崖勒馬改口:
“阿煙。”
笨拙的改口透着幾分可愛,霍煙的煩惱消減不少,調笑說:
“霍阿煙,我什麽時候改名字了?”
藍蘇赧然,搭在甲板欄杆上的手抓住杆子,飛快瞟了眼霍眉歡,心虛着小聲解釋:
“你妹妹在旁邊。”┆
以前只用在臺面上演戲,在人多的時候表演恩愛妻妻。如今多了一個霍眉歡,私下裏也不得不表現親昵,倒像真的那麽恩愛似的。
“怎麽了?突然打電話來。”
她趕緊轉移話題。
柔軟的音色被海風包裹一層羽毛,細軟柔和,似飄在雲片一般輕軟,撫平霍煙心口的刺。
“沒什麽,就問問你們到哪了。”
藍蘇老實回答:“剛出港口,登船的時候耽誤了一下。”
“嗯,耽誤得久麽?”
“不久,就幾分鐘。我們包船的證件沒帶齊,但船長挺好說話的,就讓我們上來了。”
“好。在海上注意安全,在房間待着,少去甲板。”
藍蘇汗顏——她不僅來了甲板,還踩在甲板最外面的欄杆上,體會泰坦尼克號女主在海上飛行的感覺。
“甲板挺安全的。”她開始為自己辯解,“這艘船是去年造的,挺新的,又不是那種老破的小漁船。”
“在海上,孤立無援的,還是得小心為上。”
“普通人又不敢對我怎麽樣。再說了,我的身手,你還不放心麽?”
她大言不慚地跟霍煙炫耀自己的本事,甚至松開抓欄杆的手,高高平舉在半空,擁抱來自整個海面的大風。
下一秒,就被一聲尖叫吓得腳滑,險些掉下去。
“阿笙!”
突然而來的尖叫刺耳高亢,似錦布團突然沖出來的尖刀,嗤拉一聲,布帛裂成兩片。
叫人的是霍眉歡,而被她叫的,是快速從走廊閃身離開的黑色人影。
藍蘇愣了一下——這是怎麽了?阿笙是誰?
“阿笙,阿笙!”
霍眉歡卻瘋了一般,發狂地追着黑色的人影跑去,很快從甲板上消失。
藍蘇不明所以,只跟着跑了上去。電話裏,霍煙也聽到了叫喊聲,忙問:
“她說什麽?”
藍蘇邊跑邊答:“不知道,好像叫‘阿笙”,誰啊?”
“你先把眉歡拉住,別讓她做傻事。”霍煙如臨大敵。
“啊?”藍蘇疑惑,雖然霍眉歡一反常态,看起來是挺失控的。
“有繩子的話最好把她綁起來。”
“噢,噢......”
藍蘇不知道霍煙為什麽這麽說,只得先草草應下。嘴上那麽說,做又是另一回事。霍眉歡那麽可愛,要突然不分青紅皂白把人家綁起來,她做不到。
事實上,也不必她出手了。
跑到二層一個房間門口,那是船長休息室。
霍眉歡整個人堵在門口,身板夾在門縫之間,大有裏面的人要是關門,她就用身體擋門的架勢。
那麽兇,那麽狠,那麽蠻橫,說出口的話卻如塵埃一般卑微。
“阿笙,我找了你好久......你沒死,怎麽不跟我說呢?”
第91章 悸動(三)
“阿笙, 我找了你好久......你沒死,怎麽不跟我說呢?”
霍眉歡哽咽地說出這話時, 藍蘇清晰感覺到自己被刺了一刀。
相處時間雖不長,但霍眉歡是一切陽光與美好的代言詞。出身優越的家境,被霍煙保護完好的生長環境,充滿愛和希望的性格,一切的一切,都像言情小說裏主角畢生難忘的白月光。
可她驟然隕落,墜在那個黑衣服的女人的面前,像一只偷了米粒的蝼蟻,雖有失而複得的欣喜, 卻因滿身罪孽卑微到極致。
“你還在怪我,對不對?是怪我的,對不對?”
她嘴角努力上揚着想笑,因為她想努力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卻因為心中凄苦, 扯出的表情不倫不類, 扭曲醜陋。
對面, 黑襯衫的女人卻無動于衷, 鴨舌帽檐遮住半張臉孔,露出的下巴冰冷凄清。
“小姐,你認錯人了。”
她的音色清冷, 沒有起伏,似冰桶裏沉到最底下的那一塊。
聽到這句話,藍蘇知道, 這場相逢,無論這個人是不是霍眉歡口中的“阿笙”, 都沒有意義了。
可是,當局者迷。霍眉歡哪裏知道對方的刻意疏遠,她發狂地抓住杜阿笙的胳膊:
“不可能......我認錯誰都不會認錯你,你就是杜阿笙!”
杜阿笙沒有抗拒,任憑她抓着自己的胳膊,只是冷冷擡手,摘下遮擋半邊臉的鴨舌帽。
帽檐揭開之後,露出額頭——皮肉糜爛又粗糙長在一起,顏色暗紅、坑坑窪窪、肌理扭曲的額頭。
“你找的那個人,臉也這樣麽?”
那一瞬,霍眉歡墜入地獄。
腳下的地表裂開,巍峨的城堡被驚雷劈中後瞬間坍塌,地面震開黑色裂口,無數沉重的磚石壓着她墜向黑暗的深淵。
一裏一外的二人陷入僵持,驀然間,一只手從旁邊伸出,輕輕攬過霍眉歡,将人拉出門外後,站到二人之間。
是藍蘇。
她将霍眉歡轉了個身,單手摟着肩膀,朝杜阿笙歉然一笑:
“抱歉,小姐。我是她姐姐,你很像她的一個朋友,不過看來我們認錯了。打擾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杜阿笙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斂去本不該出現的傷痛,重新扣上鴨舌帽,動了動唇:
“我要關門了。”
門板隔絕裏外的空氣,啪嗒,門鎖落下的瞬間,霍眉歡硬成鐵塊的身子陡然坍塌,似世界的大門将她拒之門外。
緊繃的弦斷裂,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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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煙趕到私人醫院時,俨然過了3個小時。彼時霍眉歡已經蘇醒,無力地坐在床上,眼神如灰。
輪椅停在病房門邊,霍煙沒進去。從門邊望進,能看到一截床邊的白色木椅和藍色裙邊,藍蘇正陪在一旁。
她悄然聽着,聽霍眉歡對藍蘇坦然那段感情。
那段,即便是身為姐姐的她,也未知全貌的感情。
“嫂子,你知道我寫了本書麽。”
霍眉歡眼睫垂落,失焦地望着條紋病號被褥。
藍蘇幫她接了一杯熱水,遞給她:“好像叫《如何殺死一只候鳥》,是講什麽的?”
“候鳥,就是不論發生什麽,只要到了季節,就會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不遠萬裏。”
說着,拇指在玻璃杯表面摩攃着,聲音變得柔軟。
“阿笙就是一只候鳥。不管我多任性,多刁蠻,多無理取鬧,她都永遠包容我,守在我身邊。”
杜阿笙是霍眉歡的保镖,在腥風血雨的東南亞,包括剛回國的那幾年,有一個身手了得的保镖是十分必要的。誰也不知道,兩個人之間會産生那樣的感情。
16歲,天真卻無知的霍眉歡以為世界上最濃烈的感情,就是她對霍煙的感情。她把那種不能說的恩情理解為愛情。杜阿笙在一旁看着,默默無聲。
17歲,霍煙跟第一任妻子定下婚約,霍眉歡喝了許多酒。醉意之下,她發狂地親吻杜阿笙,次日醒來,她假裝斷片,什麽都不記得。其實什麽都記得。杜阿笙只是笑笑,仍然默默無聲。
18歲,杜阿笙向她告白,送了她一條親手做的手鏈,被霍眉歡扔到河裏。杜阿笙心裏難過,卻也沒怪她,自己跳進河裏,撈了一整夜,把手鏈撿了回來。
19歲,她什麽也想不明白,任憑自己的感情像電線那樣雜亂,在生日那天,稀裏糊塗跟杜阿笙滾了床單。
事後,她匆匆穿衣服離開,叮囑杜阿笙:“這件事不能讓姐姐知道。”
杜阿笙說好,便就真的什麽都沒說。
那之後,霍眉歡梳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了。
她發現她對霍煙執着了十年的“喜歡”,好像并不是喜歡。反而,她越發沉溺在杜阿笙的身邊。看她毫無怨言地保護自己。故意把襯衫弄亂跑到她面前,看她無奈又貼心地幫她把扣子扣好。
看她本不喜歡笑的臉上,因為她一個蹩腳的笑話,眉眼彎彎。
“我想出去玩玩,散散心,捋一下自己的感情。”
說到感情,霍眉歡是認真且嚴肅的,全然不像平日樂此不疲的樣子,整個人像還沒裝水的壺。
“有人在船上裝了炸彈。”她說,“阿笙她為了救我,拼死把我救到一張木板上。就像泰坦尼克號那樣,Jack把Rose救到木板上,自己卻死在了大海裏。”
藍蘇聽着很是難受,不僅是看霍眉歡從一個被呵護長大的女孩經受這樣的情感變遷,更是惋惜一段本該美好、卻因年輕陰差陽錯的愛情。
“所以,你才寫了這本書?”
霍眉歡嗯了一聲:“阿笙就像候鳥一樣,一次又一次地飛向我。但我卻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她,最後殺死了她。”
記憶陷入剛得知杜阿笙死訊的那天,低着頭的身子猛烈顫唞起來,嗚咽哭道:
“屍骨無存啊姐......”
她泣不成聲,每個字都只有破碎的氣音:
“每年給一個空的骨灰盒掃墓,你知道多難受嗎?就算用刀子在心髒上捅,也不可能比這更難受了......”
藍蘇起身,寬容地将她抱進懷裏,寬慰着說:
“人活着,就還有希望。起碼她現在活着,不是麽?”
霍眉歡悶在她懷裏:“可是她恨我。”
藍蘇沉默片刻,低垂的睫羽輕顫,思及自己的身世,緩緩說:
“其實,我跟你是一樣的。我父母當年也是一夜之間,突然離開了我,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多想他們還活着,哪怕是因為恨我,躲起來,不認我,都沒關系。他們能夠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幸運了。”
這話說到了霍眉歡的心口上,有那麽幾秒,兩人之間一個字也沒有說,情緒卻在稍息之間轉換。
“所以......”霍眉歡從她懷裏擡頭,眼睛水汪汪的,“你是建議我,重新追求她,是不是?”
藍蘇點頭:“你們之間有誤會,當然要說清楚。而且,喜歡就要大聲說出來。起碼,讓她知道過去那些年,自己也是被愛着的,這對她也公平。”
看,她藍蘇也可以做情感專家。哪怕只認識一天,也能因為莫名的情感和緣分,幫別人分析一段關系的優劣。
“對,愛就是要大聲說出來。”
霍眉歡的肯定讓藍蘇多了幾分自豪,心中赫然生出一個龐大的巨人,在寬闊大道上大搖大擺地行走。
只是下一秒,霍眉歡突然問:
“嫂子,所以當初是你跟姐告的白嗎?”
啪叽!
巨人踩到香蕉皮,轟然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