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爐子(二)

第102章 爐子(二)

時針漸漸轉着指向了3點, 整棟別墅燈火漸滅,透着深冬淩晨的寂靜, 以及,經歷海嘯之後的平靜。

一樓,樸實的五菱宏光從外面回來,朝門口的保镖打了個招呼。開門,戴着鴨舌帽的杜阿笙拎着一沓文件進屋。

這次跟她一起上船的保镖一共7個。開逃生艇的時候跳上來2個一同得救,4個受了不同程度的輕傷,還有1個,是被殺手打到昏厥還要叫霍煙快跑的那個,現在躺在ICU裏搶救, 生死難料。

她給幾個兄弟交了醫院的費用,又把銀行卡掏空給ICU的那個補了腦部手術費,連夜趕回安保公司,拿出當初跟霍煙簽下的合約,翻到第4頁——若在安保期間, 雇主遭受生命危險, 公司應該賠付的巨額款項。

可她趕來時, 深受重創的霍煙已然睡下, 藍蘇也睡了,主卧的房門緊閉。

樓下客廳,霍眉歡失魂落魄地縮坐在沙發上, 手搭着膝蓋,手背到手指蔓開大片擦傷,那是搬逃生艇的時候留下的。

小蘭不怎麽會包紮, 笨拙地用碘伏棉球在傷口上擦拭,痛得霍眉歡抽氣。

嘶!”

溜圓的杏眼痛得眯起, 吓得小蘭趕緊撤手:

“對不起對不起,二小姐,我輕一點。”

杜阿笙放下手裏的文件,跨步過去:“我來吧。”

冷冽的聲音打破室內的平靜,霍眉歡擡眼,眸中安定了幾分,朝小蘭揚了下下巴:

“小蘭,你先去休息吧,也挺晚了。”

小蘭瞟了眼杜阿笙:“可是......”

霍眉歡安慰她:“沒事。我包紮完也去睡。你明早還要早起給姐她們做飯,先去睡吧。”

于是,小蘭一步三回頭地回到傭人房,心裏嘀咕——那個保镖公司的老板,應該不會因為賠不起違約金,就綁架二小姐吧?

杜阿笙屈身蹲下,拿鑷子夾了一片碘伏棉球,另一手托起霍眉歡的手,用棉球輕點上創口,由內向外,十分輕柔。

鴨舌帽檐下,冷靜的眸子掠過波動,杜阿笙開口:

“今天這種情況很危險,以後能跑多遠跑多遠。”

霍眉歡抿唇:“我說過,我不可能再次把你扔在有炸彈的船上。”

“當年的事不能怪你,而且已經是陳年往事了,你沒必要放在心上。”杜阿笙無情。

消毒之後,杜阿笙松開她的手,卻被她緊緊握住,掌心貼着掌心。

“我們有多久沒這樣牽過手了?”

霍眉歡苦笑。

“我們沒牽過手。”杜阿笙拆穿真相。

“嗯,好像是。”霍眉歡的唇畔更苦,轉而問,“給我個機會,往後餘生,讓我緊緊牽住你的手,好不好?”

杜阿笙喉嚨一哽,摘下鴨舌帽,短密的額發下,額頭的肌理如蚯蚓一般扭曲。

“二小姐,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杜阿笙了。”

霍眉歡動了一下,彎腰,捧起她的臉龐,在猙獰的傷痕落下一吻,極輕極輕。

“可是,我比當年還要愛你。”

愛這個字有一種魔力,它能麻痹神經,璀璨理智,讓人陷入遠超生死的情感世界。

話音落地,身子一輕,被杜阿笙托臀抱着起身,大腿圈着腰,整個人挂在她身上。

于是,就那樣安然地挂上去,摟住她的脖子,任由這人抱着她邁上二樓,踏入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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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水中驅散劇痛的霍煙耗光了所有體力,等她從浴缸裏爬出來,躺進被窩,幾乎是昏厥着睡去。

在夢裏,昔日的記憶回纏,将她拉回那個14歲的噩夢。

都說生日的時候,孺慕之情最重。霍煙深有感觸。

那天,她不顧管家勸阻,偷偷去了墓地。去給她沉睡4年的母親,以及剛躺下去不到兩周的父親掃墓。

自此,迎來人生最大的浩劫。

逼仄的木屋散發着死老鼠的屍臭味,白色日光從東邊的窗戶照進,在破碎的玻璃折射出尖銳的光線,投到躺在地面的霍煙的臉上。

14歲的霍煙混血感比長大後更濃,天色的栗色頭發微卷,高鼻梁,深眼窩,身條比同齡人高出去一個頭,膚色白得不像話。

正是因為白,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才格外醒目。尤其眉骨的那條傷口,幾乎能看到森白的骨頭。

“我再問一遍,霍恺生把《黑山》藏哪了?”

一個男人蹲在他面前,戴着綠色外星人的面具,聲音糙得像磨刀石。

霍煙的兩只手被繩子綁在身前,旁邊的地上躺着3顆被硬生生拔斷的她的牙齒。身上的毒打讓她無力起身,嘴中不斷有鮮血流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男人語氣陰森,似蹲守在山洞裏吸血的蝙蝠。

“蘇見鴻那晚拿着《黑山》去找霍恺生,現在他出車禍死了,畫不見了。你敢說,不是霍恺生拿的?”

霍煙搖頭:“我爸爸沒有拿畫,他只是跟蘇伯伯是朋友,沒拿畫。”

“呵呵呵......”

男人陰恻恻地笑,

“沒拿畫......半個月前,霍恺生也是這麽說的。你猜怎麽着?我先是砍了他的手,再砍掉他的腳,每當他快死的時候,我就用嗎.啡給他吊口氣,讓他保持清醒。可惜啊,他嘴硬,直到咽氣也沒說半個字。小妹妹,你不想跟你爸爸一個下場吧?”

霍煙死死瞪着他,驀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從地上猛蹿起來,要不是打手摁住,她那一下會把眼前的男人撕碎。

“啊!”

她嘶吼,叫嚣着所有仇恨和憤怒:

“是你殺了我爸爸!禽獸!我殺了你!殺了你——放開我!放開——殺了你——”

砰!

皮鞋狠踹她的肩膀,幾乎把骨頭踢碎。

“呃啊!”

14歲的霍煙疼得抽氣,再沒有掙紮的力氣,蜷縮在臭味熏天的泥地裏,孤立無援。

“霍恺生跟你提過所有關于《黑山》的東西,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否則,我不保證你的下場。”

霍煙死死瞪着她,栗色發絲粘在傷口上被血染成紅色,紮進眼珠,她如鐵籠的困獸般咒罵:

“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你的确是把硬骨頭。拔了三顆牙,還這麽嘴硬。”男人搖了搖手指,“不過我沒那麽多殺心。拷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比如你......”

一張獲獎證書飄飄落在霍煙眼前的地面上。

“聽說,你很喜歡跳舞,還拿了古典舞一等獎。”

嗒!

皮鞋重重地踩上證書,慢條斯理地碾碎,在霍煙眼前10公分的位置。

厲鬼的聲音透過面具傳來:

“我問的問題,你要是不回答。那我就先砸碎你的腳踝,再砸碎你的膝蓋,讓你後半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怎麽樣?”

山林深處的木屋潮濕陰冷,陽光照去,仿佛有黑暗的野獸,無端端将光線全都吞噬,只在殘破的玻璃窗上留下慘淡的白光。

距離太遠,只能看到玻璃窗內側的屋內,一個男人舉着沉重的錘子高高砸落,似工人砸水泥公路那樣,舉到最高處再沉重落下。

砰!

砰!

砰!

一下接着一下,似百鬼夜行的晚上的街道,倒地的吊死鬼被繩子拖着沿着道路前行,拖一下,前進一截,嘴裏的舌頭嘔出來一段。

身後鮮血淋漓。

“呃!”

噩夢回閃,緊閉的雙眸赫然睜開,胸口劇烈起伏,驚懼足足5秒才緩慢回神,意識如今所處是溫暖靜谧的卧室,而非屍臭熏天的木屋。

“呼……呼……”

胸口的濁氣呼出,緊繃的身體這才放松,閉眼,平複驚魂未定的心緒。

盡管只是夢,身上卻似乎遭受重型似的,全身酸痛。翻身想要從側躺換成仰躺,雙腳卻傳來禁锢的觸感。

“嗯?”

霍煙嘗試着動了一下,确認自己的兩只腳是被什麽禁锢了,但并非枷鎖一類,反而溫暖又柔軟,似山風入懷。

撐着床墊坐起,才從床尾被子的盡頭看到藍蘇腦袋,側躺着,只露出上半個頭。而她因寒冷劇痛的雙腿,被藍蘇這樣抱着暖了一整晚。

須臾間,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順着血管的脈絡延續到全身。

“唔......”

床墊的異動叫醒了藍蘇,潛意識把懷裏的腳又抱進了幾分,迷迷糊糊睜眼,才發現腳的主人正淺笑着看她。

“你醒了。”

沙啞的音色透着剛睡醒的慵懶,藍蘇松手,坐起來,與霍煙一頭一尾對坐着,顯然還沒睡醒。

“感覺怎麽樣?還疼嗎?”

“不疼了。”霍煙兩手撐着床墊,又問,“你抱了一整晚?”

藍蘇愣了一下,點頭:“嗯,我怕你又疼。”

“謝謝。”

“不客氣。”

“還有昨天,抱我回來,照顧我,也謝謝你。”

藍蘇飛快地垂了一下腦袋,手無意義地擡了一下:

“小事情了。本來,就是因為那幅畫,你才掉到海裏。我照顧你一下,很正常。法定配偶麽,你說的。”

霍煙煞有介事地點了下頭,撐着床墊的手指微曲,将床單摳出一道褶皺,她開口道:

“那幅畫我很喜歡,老實說,這是我這麽多年,收到的最有意義的生日禮物。”^

“嗯。”藍蘇低着頭。

“所以,回去拿它,哪怕掉進海裏,引發舊傷,我都不後悔。你別有心理負擔。”

“嗯。”

可是總會自責。

沉默的藍蘇停頓片刻,終于又擡頭,問:

“你以前,經常腿疼麽?”

霍煙一頓,眼珠被刺了一下,唇邊苦澀:

“下雨的時候會疼,不過能忍。”

“所以,結婚這麽久,你一點都沒讓我看出來,是因為每次都在忍?”

“不忍能怎麽辦呢?”

罕見地,霍煙眸中劃過自卑:

“那種樣子,我自己都厭惡。”

這下,藍蘇沒“嗯”了,只是用力咬着下嘴唇,等那裏的皮膚快被她咬破的時候,終于嗫嚅着開口: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爐子。”

冰封三尺霜凍一生的人,得需要多大的炭火才能暖起來呢?

大概需要一座城池,乃至一個國度那麽大吧。整片大地都燃燒着暖熱的火焰,散發的火星能将世界照亮。得是那樣龐大的維度吧?

其實不是的,冰封三尺霜凍一生,只要一個爐子,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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