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第一章
第一章
熏香的氣息濃烈,壓抑,沉悶,如若陰郁灰敗的雲層無聲地向下傾覆。
昏沉,難受,暈眩。
太痛苦了。
沈希本能地想要起身,但手腕被綢緞緊緊地束縛着,別說掙紮,就連顫抖的氣力都快被消磨殆盡。
凝霜雪般的皓腕被勒出深紅色的痕印,可比起腦海中強烈的恐懼,痛意都是模糊的。
她低喘着氣,害怕得聲音發顫:“殿下,世子、世子快要過來了!”
男人撫着她的臉頰,慢條斯理地說道:“你怕什麽呢?”
“怕他瞧見你這幅樣子?”他輕聲說道,“還是怕他知道你早已是孤的禁脔?”
所謂禁脔,即不容旁人染指的私有物罷了。
與物無異,見不得光。
僅僅是這兩個字就讓沈希亂了心神,她強忍着淚意:“殿下,求您了,別這樣……”
“不願見他嗎?”太子的聲音輕輕的,帶着些譏諷的意味,“他可是那般喜愛你,連一夜都不肯耽擱,剛聽聞你被退婚就要去提親。”
他的指節冰涼,輕慢地攪弄着她的口腔。
沈希能感覺到太子是在用一種很惡意的方式懲誡她,但在滔天的權勢面前,她沒有任何辦法去抵抗。
被淩空抱起的剎那,巨大的恐懼猛地砸了下來,眼前一片深黑,在劇烈地震蕩搖晃着。
他是想要徹底毀了她。
沈希瞳孔緊縮,身軀也在不斷地顫抖着。
她發瘋般地哀求道:“殿下,求您不要這樣!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太子沒有理會她,抱着她便往外走去。
珠簾顆顆滾落,天光驟然傾壓。
平王世子瘦削的身影立在殿外,那雙溫潤的眼眸似是看透了一切。
和他對上視線的那個瞬間,強烈的恐懼情緒猛地襲來。
沈希的心髒快要從胸腔裏躍出,她大喘着氣坐起身,從夢魇裏掙脫。
薄薄的寝衣都冷汗浸得透濕,連指尖都發着寒意。
她又夢見蕭渡玄了。
“姑娘,姑娘!”侍女玉案高聲喚道,“您又被魇住了!”
玉案憐惜地用帕子擦過她的臉頰,連連說道:“還什麽神醫呢,開的藥根本就不管用,您這月都第三回 夢魇了。”
腦海裏太亂了,連思考的餘地都被剝奪殆盡。
夢裏的恐懼仍然殘存,像是被蛇緊緊地纏縛着心房。
沈希什麽都聽不進去,她恍若未聞地拿過玉案手中的帕子,緊緊地貼在臉頰上。
她啞聲說道:“我又夢見他了……”
那個人的名字是不便言說的,從前就是這般,現今更是成了全天下的忌諱。
“姑娘,您別怕!”玉案吓了一跳,緊忙安撫道,“陛、陛下從前待您那般好,您還馬上要成為平王世子妃,陛下總不會如何的……”
沈希執着帕子的手頓了一下。
是啊,再過兩月不到她就要嫁予平王世子了。
她的心緒平緩許多,輕輕地“嗯”了一聲。
去年秋天,纏綿病榻多時的先帝駕崩。
太子蕭渡玄即位,新年時改元大赦,如今已經有小半年了。
沈希在燕地時訂了婚,夫婿是現今風頭最盛的親王——平王的獨子蕭言。
平王雖不是嫡出,生母張太妃卻同太後關系極好,而且張太妃最是寵愛蕭言這個孫子,連帶沈希這個準孫媳也頗受重視。
沈希年前才随父親回來上京,她在路上生了場大病,借着這由頭躲了經久。
直到現今她還沒有入過宮,連張太妃都還未見過,昨夜得她召見,方才勉強進了回宮。
故地重游,舊時的崩潰記憶還是湧了上來,連夢魇的情形都變得更加詭谲。
沈希強裝笑顏,說道:“是啊,他從前待我很好的。”
她的唇角微揚,可笑意卻未達眼底,甚至帶着細微的壓抑掙紮。
沈希撫着手腕,來回地轉動着,又下意識地解開衣領看了眼鎖骨。
床邊擺着一張高大的銅鏡,映出她白皙纖長的脖頸和優美精致的鎖骨。
眼前盡是柔軟的雪色,細膩皎潔,如若凝脂美玉。
更要緊的是,沒有一絲旖旎痕印。
即便如此,沈希仍是禁不住地半解寝衣,将肩頭和臂膀也細細地掃了一遍。
那些晦澀的事只能爛在她的肚子裏,就連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說,所以無人能體察她的躁郁和恐懼從何而來。
就連貼身的侍女也只覺得她是因父親的事在慌亂。
吳興沈氏,世代簪纓,在前朝就是冠冕望族,沈希的祖父更是陪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名臣。
可在兩年前齊王于遼東舉兵叛亂的時候,她父親卻選擇了背叛中央、另謀新主,成了齊王的座上賓。
他雖是在叛亂快結束時投誠,還提供了許多有用情報。
但背叛是無法改變的事。
現今沈家失勢,要想回去當年的如日中天,還不知須怎樣的機緣。
“好了,你下去吧。”沈希用手背擋住眼睛,用身體的慣性尋到暗格裏的藥瓶,仰頭将藥服下。
安神的藥丸苦澀,慢慢地在唇齒間化開。
可再苦也沒有彌漫在胸腔裏的情緒更苦澀。
玉案仍有些擔心,小心地将水奉了上來:“姑娘,您還是喝些茶水吧。”
沈希看向她,輕輕露出一個笑容:“好。”
還是得鎮定些,眼下蕭渡玄還沒有怎樣,至少她自己的心不能亂得這樣快。
服過藥後沈希又躺回了帳內。
這回終于勉強睡到了黎明,天光熹微,在經久的黑暗後終于有了一抹亮色。
夢裏光怪陸離,房中沒有任何的香氣,但她還是渾身都不自在。
沈希按着胸口,搖動桌案上的銀鈴。
玉案匆匆忙忙地趕了進來,額前還冒着汗:“姑娘,怎麽了?”
“将窗子打開。”沈希深吸了一口氣,擡起眼說道,“全都打開。”
正月的末梢,天還有些陰寒。
冷風料峭,全不是撐窗的好時候。
可她并不能忍受幻覺裏的香氣,哪怕是隆冬的烈風,也遠好過檀香的溫存與壓抑。
玉案愣怔了一瞬,掙紮片刻後還是應道:“是,姑娘。”
醒過一回後,沈希便再沒有睡去的念頭。
與其昏昏沉沉地在夢裏掙紮,還不如早些起身算了。
她看了片刻的詩集,而後簡單用了早膳,梳妝過後便去了正院。
今日府裏族裏的宗親要來做客,沈希過去的時候,客人們正熱鬧地在談論着什麽。
“新帝登基這還沒有半年,朔州的風氣可就全變了。”一位姑母熱情地說道,“我從那邊回來的時候,最跋扈的軍将如今也全都老老實實的。”
“不過真神妙。”另一位姑母說道,“原以為陛下會是雷厲風行、重殺伐刑獄的君主,沒想到又那般體恤民情、宅心仁厚,惹得原來跟着齊王叛亂的将領如今也全都歸義了,如今是一個比一個忠貞不二。”
宅心仁厚?
這樣的詞放在蕭渡玄的身上真的合适嗎?
矜貴崇高、寡情冷漠、殺奪狠戾……哪個詞形容他都可以,唯獨宅心仁厚,無論如何也沒法和他扯上關系。
沈希沒忍住輕笑了一聲,原本凝重的心緒也稍微疏解。
她輕輕地走進花廳,進門的時候衆人正将話題往她的身上帶。
最先開口的那位姑母又說道:“新年的宴會時我跟着夫婿遙遙地見了陛下一眼,當真是俊美至極,比原先做儲君時還要風度更甚。”
“說起來,二姑娘在宮裏養着時,不就頗受陛下照拂嗎?”
沈希的腳步頓了一下,原本平複的心弦再度繃緊。
“何止是照拂?”有人與有榮焉般地說道,“咱們二姑娘可是被樂平公主常常帶在身邊的,凡是大宴全都要跟着的,誰不知道有多親近呢?”
樂平公主是新帝的同胞妹妹,也是先帝唯一的嫡女。
尊崇雍容,貴不可言。
沈希下意識地想回避,但衆人已經瞧見她了,熱熱鬧鬧地将她往花廳裏擁。
“姑母們謬贊了。”她不願再提舊事,随意地将話題往外撥,“比起沈希,叔父和姑父們才是真的簡在帝心。”
無論好與不好,皆是過去,如今她已經有新的生活了。
沈希露出笑顏,向着那位姑母說道:“沈希才聽說,姑父日前還陪同陛下前去了雍州。”
她本就深谙心術,後來去了宮裏後更是時常與各類權貴打交道,所以對這類試探根本不挂心上。
其餘幾位姑母、叔母的臉色果然變了,訝異地問道:“竟還有這事?”
沈希帶着笑意後退半步,唯有母親馮氏瞧出端倪,将她拉到一旁後無奈地撫了撫她的長發:“好了好了,早說你可以休歇,還要過來做什麽?”
她母親早逝,馮氏是沈希的第二任繼母。
雖是繼母,但馮氏待她極好,幾乎是将她當做親女兒在疼愛。
沈希垂下眸子,輕聲說道:“母親,女兒只是近來夢魇而已,旁的病症早就好了。”
“那便好,那便好。”馮氏笑說道,“待會兒你姨母與表哥也要過來,你若是得空,再去見他們吧。”
馮氏與平王妃是同胞姐妹,因之平王世子也可算是沈希的表哥,他們二人也是因此結緣的。
他怎麽會過來?
自燕地一別後,沈希已經有些時日沒有見過他了。
她心神一晃,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瞧見了平王世子蕭言的身影。
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他身着青色的外衣,掠動袖擺的蒼竹紋,一步步向她走來,帶着笑意喚道:“表妹。”
所有的愛意都寫在那雙眼裏。
昭然,明亮,赤誠,全然都不需要去多找尋愛藏在何處的。
想到那個荒唐的夢魇,沈希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悸。
但她旋即就按住了情緒,驚喜地拎起裙擺也向着蕭言走去:“表哥!”
人前她總是穩穩地保持着貴女的姿态,清美矜持,守禮克制。
唯有在面對蕭言時,沈希會表露出少許的柔情,但就這麽點柔情,也是精巧算計後的結果。
蕭言溫柔地接住了她。
“真是抱歉小希,近來我一直在雲州,才剛剛回來不久。”蕭言憐惜地說道,“都不知道你先前生了那般重的病,現下好些了嗎?”
新帝剛剛即位伊始,蕭言的父親平王是天子近臣,蕭言也頗受新帝重視。
如今世家傾頹,宗室複起。
名門世家無不豔羨沈氏臨到頭還有這樣一門好親事,沈希清楚地知道與蕭言成親會帶來多大的利益,而且對于他這個人她亦是滿意的。
蕭言愛她,愛她勝逾性命,哪怕當初她要嫁予旁人,他也依然那般愛她。
曾經沈家如日中天時,沈希是看不上他的。
可後來父親落得與世為敵的地步,甚至險些丢了性命,唯有蕭言還站在她的身邊,還肯将她一步步地拉出泥潭,還那般深沉地愛着她,一如過往的許多年。
他是她無論如何都要抓住的人。
這是本就屬于她的、也必然屬于她的幸福。
誰也不能阻止,誰也不能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