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第三章
第三章
為什麽要這樣喚她?
他瘋了嗎?
衆目睽睽之下,沈希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如遭雷擊,将掌心掐得出血,方才沒有失态,指骨疼得近乎麻木,鐵鏽氣也幽微地溢了出來。
她的腦中混亂一片,理智的邊線快要被突破。
“樂平昨日入宮時還提到過你,”蕭渡玄的容色沉靜,“她問朕小希去哪兒了,近日怎麽都不進宮。”
他輕笑一聲:“朕也在想,你這姑娘去何處了。”
新帝溫和克制,随性寬容。
明明是如隔雲端的尊貴人物,與沈希言語時,卻仿佛是在同親友談家話。
衆人的目光裏蘊了更多的欽羨,但沈希的心底卻越發的亂,思緒雜糅成了團麻,理都理不清晰。
她強逼着自己擡頭,對上蕭渡玄的視線。
玄色的眼眸凝着微光,分明是深黑色的,卻又仿佛是凝了一泓皎月。
帶着幾分戲谑的冷意,像是中央洄流的淵水,輕微地浮動着。
沈希用指尖按了按掌心的血痕,緊掐着手指斟酌說辭。
但她還未開口,蕭言便已為她應答:“皇叔,表妹先前是因為大病了一場,這才遲遲沒有進宮,叫您和姑母擔憂了。”
“哦,原是如此。”蕭渡玄移開視線,沒有再看向她,也沒有再抓着這個問題不放。
他執起杯盞,輕抿了少許,溫聲問道:“去雲州的這一趟,還算順遂嗎?”
“一切順遂,皇叔。”蕭言笑着應道,“蔣刺史也頗為配合,剿滅匪首後,匪徒們便紛紛歸順了,此番剿匪連一兵一卒都沒有損傷。”
他沒有提及自己的功勞,但連沈希都能聽出來,此番剿匪順利,蕭言必是費了十足的功夫。
嫁得一個有能力、有魄力的夫君,還是比嫁給一個溫潤書生要好得多。
賭書潑茶的生活雖好,卻并不是她想要的。
蕭渡玄沉吟片刻,輕聲說道:“賞。”
他微微颔首,“來人,去将承鈞拿過來吧。”
承鈞?
那可是高祖皇帝曾用過的名劍,斬金斷玉,削鐵如泥。
比起蕭渡玄要将之賞賜給蕭言,更令沈希震驚的是這把名劍竟會在蕭言的手裏。
高祖皇帝晏駕之前,曾說過要将承鈞留給最信重的子孫。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承鈞是給了齊王,沒成想竟是被留給了蕭渡玄。
沈希一陣陣地心悸,她緊咬着舌尖,竭力地保持着面上的矜持和端莊。
蕭言也頗為激動,似是全然沒有想到新帝的賞竟如此之大。
他俯身下拜,言語中盡是推脫:“皇叔,領兵剿匪本就是臣的職責,能得您贊許臣便已十分興奮,晚輩無能,哪裏配得上如此重器?”
蕭渡玄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做得好,朕自然是要賞的。”
“這物什朕拿着也沒用,”他輕笑道,“還不如交予你們這些年輕人,改日清明祭祖,也舞給先祖看看,算是沒有埋沒此物。”
蕭渡玄接過長劍,親手交予了蕭言。
蕭言還未經過如此禮遇,單膝跪在地上認真接過。
他低着頭,因之全然沒有看見新帝的指腹是怎樣撫過沈希的手背,又如何勾住她顫抖指節的。
冰冷的玄色袖擺上紋繡銀色的暗紋,漫天的星河盡在方寸之間,燦然明麗,又隐約幽微。
但在這之下,藏匿的卻是晦澀至極的悖倫交纏。
他是真的瘋了。
沈希心髒狂跳,她眸光晃動,驚慌無措的情緒化作眼尾的薄紅,無法克制地顫抖眼睫。
她被灼燒得想要抽回手,鼻尖也恐懼得沁出了汗。
與之同時,檀香穿過鼻間,湧入肺腑,将過往的記憶全都喚醒。
暈眩的,痛苦的,難捱的感官雜糅并起,讓沈希的身姿都有些搖晃,片刻後她才意識到發黑的、打轉的只是她的視線。
長久以來的禮儀教習讓她在最驚亂的時候,也能維持姿态的端莊和完美。
沈希緊咬着牙關,哀哀地看向蕭渡玄。
她不知道這樣可憐的目光還有沒有用,她也不知道現今的他,心中到底還有多少可以稱之為人的情緒……
蕭渡玄看了她一眼,輕聲說道:“祯平吉祺,萬事勝意。”
接着他就恍若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平靜地将跪在地上的蕭言扶起。
叔侄二人走到前方,年輕的叔叔看着有為的侄子驚喜地撫劍,相處融洽,又頗為親近。
如果方才這位叔叔并沒有那般輕佻地掠過未來侄媳的柔荑,或許會更好。
沈希收回視線,心中的驚濤駭浪卻久久未能平息。
她幾乎不敢去回想剛剛發生了什麽。
難以言說的恐懼像是蛇的信子,順着指骨往上攀升,游過手腕、肩頭、脖頸,一路蔓延至全身。
掌心盡是冷汗,啪嗒一聲滴落在地上。
濺起的卻是彌漫着檀香的震悚。
未來的夫君得新帝的信重,僅是初見就賞賜如此大禮。
這該是十分高興的事,可沈希卻提不起任何的勁。
她的耳邊不住地轟鳴着,既聽不清兩人在交談什麽,也聽不見其餘人的應和聲。
四處都是嘈雜的,紛亂的,一如她背叛蕭渡玄的那個夜晚。
是了。
兩年前家族危難時,她曾經卑劣地引誘過蕭渡玄,又在他失勢後無情地将他抛棄,還徹底遠走燕地跟着父親投奔叛亂的新主……
與當年的不堪相比,眼下的這些又算什麽呢?
沈希聽着劍鳴的铮铮聲響,胸腔裏除卻恐懼,又漫湧起少許的懊喪。
但她清楚地知道,從她引誘蕭渡玄的那夜開始,他們之間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曾經那般難的路都走過來了,現今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她還很快要嫁給平王世子。
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麽,都不能再影響她現今的生活。
沈希緊緊地掐住掌心的血痕,強逼着自己鎮定下來。
但在那怪誕的觸碰過後,蕭渡玄再也沒有将視線投向她。
與她這個昔日叛臣之女不同,族姐們早已是臣婦,出門在外的身份也并非沈氏女,而代表的是各個丈夫的妻室。
新帝一一問候了她們的夫君,衆人皆是受寵若驚。
唯有在擦肩而過時,蕭渡玄又輕聲向沈希問了一句:“要嫁人了啊?”
她咬緊了下唇,應道:“是。”
他帶着笑意,輕描淡寫地說道:“甚好。”
蕭渡玄的神色如常,看沈希的目光幾乎帶着些對晚輩的關切,方才的那一回觸碰就宛若是她的錯覺。
然天公不作美。
大殿外一片陰沉灰暗,明明還未到暮色時分,天就已經全黑了。
暴雪如若鵝毛,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還有愈下愈大之勢。
青雲寺建在山腰,倘若大雪封山,沒有一兩日都難以離開。
前幾天都好好的,怎麽偏就今日天色忽轉?
沈希蹙起眉頭,心中不安的情緒繼續上湧,分明是在寒冷的雪天,額前卻泛起了薄汗。
跟在蕭渡玄身邊的侍從也紛紛皺眉。
新帝的神情倒是很平淡,只輕聲說道:“去看看,還能走嗎?”
“若是不能走,”他輕扣着指節,“就暫居寺中算了。”
随扈們緊忙去探看,得到的消息卻是路已經不能走了。
好在青雲寺常有香客暫居,餘有許多禪房。
如果是孤身前來的話,縱是冒着雪,沈希也要尋法子離開。
可跟衆人一起,即便是想要再看看也不能。
理智很清楚地告訴她,暴雪封山是沒辦法的事,但心中總有一道聲音在提醒她要仔細些,勿要踏入羅網與陷阱之中。
用過齋飯後,沈希和蕭言一道往禪房走去。
山崖負雪,萬丈蒼白。
烏沉沉的夜空向下傾軋,落雪亦是分外皎潔。
分明是極美的景致,但因被困在寺中,顯得有些逼仄壓抑。
沈希心神不寧,連蕭言都看出了她的憂慮,但他卻猜岔了緣由,只以為她是不習慣外宿。
“表妹還沒有在青雲寺居過吧?”他溫聲勸慰道,“這裏的禪房環境很好,院落裏還有溫泉,并不比你們沈家的鷺川別業差。”
能讓蕭渡玄到訪的地方,自然是不差的。
沈希不願再頻繁地想到他,但心弦緊繃着,與驚弓之鳥無異,蕭言說什麽,她都會想起蕭渡玄。
“我不是擔心這個,表哥。”她輕笑了一下,“我只是……很久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
其實沈希是見過的。
燕地的雪可比上京要大得多。
蕭言憐惜地說道:“去年的雪也是這般大,宮牆都要給下白了,真可惜你沒能見到。”
沈希眸光流轉,輕聲說道:“這回不是見到了嗎?”
她沒有故意擡聲,也沒有帶着情緒說話,只是靜靜地擡眸看向蕭言,将小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禪房并不遠,沈希的話音落下後,便已經到了門前。
蕭言比她還要克制守禮,兩個人雖已訂婚多日,但卻連私下的相處還沒有過幾回。
他正是氣血方剛的年歲,又愛了她那麽多年,不可能心中全無想法。
不過是因為珍重她、愛惜她,方才如此地克制。
“表哥,我的确是有些怕的……”沈希微微踮起腳,“從父親那夜險些被殺後,我就常常夢魇,即便是在家中也總是驚醒,怎樣都睡不安穩。”
她按住蕭言的手,在他耳邊很輕聲地問道:“表哥,你能不能陪我片刻?”
這是很危險的話語。
不能說給男人,尤其不能在夜間說給男人。
但沈希也是铤而走險,今夜同被困在寺中,蕭渡玄方才又做了那樣的事,她不能冒這個風險。
眼下她所能依仗的唯有蕭言,她也必須要依靠蕭言。
“表妹,這于禮不合……”蕭言的聲音微顫,耳尖也泛起紅來,“我們雖已訂親,但還未成親,若是被人發覺會有損你的聲名。”
損了才好呢。
沈希有些偏執地想到,那樣她就會和蕭言綁得更緊。
她并不是那麽地重視虛名,比起這些缥缈的名聲,她更看重的是切實的利益。
不然,兩年前她也不會做出那般出格的事。
沈希收緊手指,插入到蕭言的指縫裏,聲音也蘊上水意:“不會有人發覺的,表哥……”
“我還沒有一個人在外間獨居過,”她低聲說道,“你只陪我一炷香的功夫,也不成嗎?”
沈希輕扣着蕭言的手指,用柔嫩的掌心觸碰他的手背:“更何況,我們馬上就要成親了,誰還會說道呢?”
蕭言性子溫潤,對她更是極其沒有辦法。
“我至多只能停一刻鐘。”他堅持地說道,“等你睡過去了,我就立刻走。”
即便如此,蕭言仍是将步子放得慢到不能再慢。
沈希牽着他的手,也慢悠悠地将他往禪房裏拉。
推開門的剎那,濃烈的檀香如若夢魇侵襲而來。
禪房內晦暗無光,原本還燃着的長明燈不知何時熄滅了,然太師椅上那個男人的身形卻是那般的清晰。
蕭渡玄坐在檀木椅中,勾唇看向她。
他的神情既淡漠又随意,聲音也輕得異常,就仿佛過往的許多年:“過來。”
沈希背光站着,卻感覺自己陷入了至深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