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昔年笙歌58

昔年笙歌58

距離那天倉庫排練,談起阮笙歌的晚上,已經過去兩年。

這兩年,他們樂隊突飛猛進,配合堪稱完美。

尤融寫了很多歌,已經超過了那幾年阮笙歌歌曲的總和。

這些歌拿來參賽,已經綽綽有餘。

只是,環球搖滾大賽,自阮笙歌參與過的第二屆之後,始終沒有消息。

像命運的故意考驗,處處跟尤融作對,非要将他的浮躁、陰郁的心性,磨煉成平和、深沉的樣子。

一天天等着,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只剩絕望。

絕望是比痛苦還要肥沃的土壤,讓尤融時時刻刻活在人間和地獄的邊界,創作靈感像噴湧的古井,總能源源不斷寫出他人難以理解的歌曲。

珈蓮說,這是哥特的靈魂,極致孤獨。

珈蓮說,這世上除了阮笙歌,他是最懂尤融的人。

珈蓮不怕挨打,一直陪尤融瘋着,看尤融的眼神,像在看自己敬仰的神。

樂隊的人已經很佛系,對珈蓮和尤融各不相同的瘋,表示理解。

春去秋來,待到萬物凋敝的時節,荊州下了十數年間第一場雪。

尤融的名字,父親曾跟他說,代表冰雪消融,晴空萬裏,永不言棄。

這名字像一句咒語,自他出生後,荊州再沒下過雪,連雨天都很少,永遠碧空如洗,整片天幕一望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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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融站在倉庫前看雪。

他曾經鐘愛的潔白無瑕,有多少年沒将這顏色穿在身上了。

早就想不起,那樣的自己是什麽樣的。

阮笙歌說那樣的他很乖,一看就是好學生,是讓人想保護的樣子。

尤融笑了,好學生?一個被退學,畢業證都沒有的好學生嗎?

一個進入社會近三年,除了工地和打拳,就是沉浸在煙酒、音樂世界裏,對社會沒有貢獻的好學生嗎?

阮笙歌的名字,至今依然是音樂學院榮譽學生的榜首,食堂年年播放他的視頻和音樂。

一屆又一屆的學生,把他當心裏的神。

他消失無蹤兩年多了,微博超話依舊每天有粉絲打卡,尤融打開微博,總能分分秒秒刷到新的動态。

只是,現在想吃醋鬧脾氣,都找不到機會了。

終于,跟他曾經患得患失設想過的一樣,他只能藏在無數粉絲中,每天刷一刷動态,來銘記這個從未忘記過的人。

只有跟章野他們窩在一塊排練,或是抽煙、喝酒、胡侃的時候,尤融才覺得找到了寄托。

他們是跟阮笙歌一塊長大的人,是阮笙歌想承載未來的人,現在,是尤融最好的兄弟,是尤融要帶着去圓夢的人。

這幾年,他們只有過年回綿川,其餘時間都在荊州。

他們不放心尤融,可尤融早就習慣了孤單。

這年冬天。

第一場雪結束那天,尤融将阮笙歌留給他的那一大筆錢,悉數捐到了各大鄉村的學校。

他想,也許阮笙歌就待在哪一所學校裏,像當初教育他一樣,認真地教着孩子們。

遇到不聽話的,就拿教棒敲人家手腕,做出很兇的樣子。

他的阮笙歌。

冬季快結束的時候,網絡和現實世界,終于再次迎來久違的一場狂歡盛宴——環球搖滾大賽第三屆,不日将正式啓動。

這一次,舉辦地回到國內,主題是「草原之旅」。

一路奔波,一路競技。

評委由主辦方邀請的一些世界音樂大拿,和本土草原的全部牧民,共同組成。

将在網絡和各地新聞臺娛樂頻道,實時同步比賽進程。

這一次,因為時隔挺久,參賽選手史無前例的多,超越了前兩屆的選手總和。

出發之前,樂隊五人在倉庫待了一夜。

安靜地喝酒,各自懷着截然不同的心事,抑不住藏在平靜表象下,每一個人開始沸騰的、渴望飛翔的靈魂。

抵達草原之後,能看出這次賽事的競争之激烈。

草原上空,一望無際的紅色晚霞。

大片牛羊散布在草原上。

時光如畫,像0.5倍速的慢生活紀錄片。

工作人員先一步抵達,已經為每個參賽樂隊提前布置好居住的地方。

每個樂隊一個很大的氈房,統一的純白色。彼此之間離得很近,錯落有致,密密麻麻。

晚上,牛羊成群結隊被牧民趕回家,草原安靜下來,星空替代了晚霞,拉出濃密的幽寂。

賽事來了相當數量的工作人員,組成龐大的隊伍。

每個樂隊有專門的攝影跟拍組和新聞撰寫組。

尤融他們因為距離優勢,第一天就趕到了參賽現場。

趕到的時候,時間不算晚,樂隊的人都很興奮,騎馬、射箭,在草原上閑逛,跑動追逐,跟當地牧民套近乎。

尤融在氈房的小床上躺着,靜靜發呆,心事稠密得像流淌的雲。

思緒飄到了那一年的孟城,島嶼一樣的巨大室內場館,搖滾聖殿。

阮笙歌離開以後,尤融獨自将他們去過的地方,全都走了一遍。

再進入那座聖殿,笙歌和樂的巨大海報,依然高高懸着。熠熠生輝,像要将阮笙歌那一場輝煌至極的比賽和榮耀,永遠銘記一樣。

那一瞬間,尤融只覺熱淚盈眶。

他曾幻想,有一天自己帶着樂隊奪冠,會不會能有一張新的海報,跟阮笙歌那張并肩。

現在,比賽換了地方,這個心願沒有機會實現了。

夜深的時候,章野他們取來了節目組的分餐。

“新鮮的烤羊排,馬奶酒,還有啤酒。”

幾個人就着篝火,吃肉,喝酒,像極了那年在海城的沙灘上。

那年,阮笙歌負責烤肉,分肉。

阮笙歌不肯回應網上傳聞,說自己寫歌就是回應。

尤融搖搖頭,比賽在即,為什麽反而時時刻刻都在想阮笙歌呢。

倒不如想一想他的夢想。

這一路走來,沒日沒夜練歌寫歌,喝了多少酒、留了多少淚,無數玫瑰被尤融用來就着酒、吞吃入腹,亦或是在暗夜裏灼燒,用火焰尋找靈感。

瘋了兩年多了,心始終沒能靜下來。

踏出這一場征程的時候,心那麽鮮活,血液那麽灼熱。

直燒到這蒼穹星幕,燎原焰火之下,還激烈跳動着。

比賽還有幾天,得等全部選手到齊。

尤融說:“趕緊吃,吃完再練練,參賽曲子還沒定。”

章野笑:“準備這麽久,早都十拿九穩,急什麽,玩幾天,放松放松,別那麽繃着。”

尤融拿他沒辦法,他們幾個總是很散漫,達不到他要的專注和高效,都是阮笙歌慣的,帶壞了風氣。

章野他們全都喝多了,連酒泡大的珈蓮也喝多了,他覺得馬奶酒新鮮,還跟啤酒混着喝,喝得跟喝水似的。

現在,後半夜還沒到,他們全都睡了。

席地而卧。

尤融一個人,沒怎麽喝酒,也沒怎麽吃肉,沒胃口。

心情太黏稠。

尤融從包裏翻出阮笙歌那支玉笛子。

阮笙歌之前說要送給他爸,結果始終沒能送出去,以後也沒機會了。

阮笙歌走的時候,将笛子留給尤融了。

阮笙歌曾教過他很多種樂器,尤融甚至能敲一手精妙絕倫的架子鼓。

吹笛子,也會那麽幾首,熟練到聽着像專業的。

其中,他吹得最多的,是《烏蘭巴托的夜》,韻律跟這寂靜的、一望無際的草原很相襯。

尤融不想吵到他們睡覺,拿着笛子走出去很遠,坐到一處矮坡上。

背對着氈房,開始吹這首曲子。

曲子吹了一半,地上一道人影靠近,尤融停下,轉身回望,目光閃過一瞬詫異,又歸于平息。

也是一個兩年沒見的人,當初看守所隔壁的室友,那個愛笑的、說話很欠揍的年輕男孩。

穿一身本地人裝束,戴着個帽子,毛邊。比起囚服,他還是穿這身看着順眼。

尤融勾唇,淺淺一笑,繼續吹曲子的後半段。

那男孩坐在尤融身邊,挺直的背,聽得認真。

一首曲子吹完了,尤融将玉笛子收在腰間,仍坐着發呆。

“我叫依蘭鑰。”男孩轉頭看他,從懷裏拿出一個陶瓷樣的東西,“這是埙,我擅長的樂器,從小就吹這個,你要不要聽聽?”

尤融點頭,目光虛虛望着前方遙遠的地方,天與原野的交界。

埙的聲音響起,不同于笛子的清脆、空靈,埙是一種低沉、悠遠,帶着淡淡蒼涼的韻律。

依蘭鑰吹的曲子是《大魚》,吹得極熟練,能讓人心慢慢靜下來。

兩個人都沒說話,依蘭鑰連着吹了好幾首曲子。

将埙收起來的時候,他用袖口将吹的地方擦得幹幹淨淨,問尤融:“你想不想學這個?我可以教你。”

尤融搖搖頭,輕輕地笑。

他并沒有很愛音樂,他愛的只是阮笙歌。

他一直帶着一種很功利的心情來苦練音樂,每一天,每一件事,都奔着比賽和成名這一個目标。

他甚至不知道,這條路的終點是什麽。

再見到依蘭鑰,尤融忽然在想,那個早上在看守所,在籠子裏,用筷子和碗,敲着唱着,擺動身體盡情發洩情緒的時候。

那時候,他心裏的音樂,還是純粹的。

現在,他已經分不清,純粹是什麽了。

他們身後遠遠的地方,一個高大的人影,靠在角落偏僻處的一個氈房門邊,披着淺灰色羊絨大衣,一頭卷發,輪廓深邃。

整個人像跟夜色融為一體了,那一雙憂郁的眼睛,朝尤融背影久久望着,從尤融走出來的時候,就一直望着。

夜那麽靜,靜到連遠處的人呼吸的氣音都能落進心底。

尤融仍坐着,身影那麽寂寥。依蘭鑰也舍不得走,第一次覺得家鄉的星空那麽美,那麽像一幅畫。

“你為什麽會進那裏?”尤融輕輕嘆息,恍惚地問。

依蘭鑰笑:“我那時是音樂學院的準大一新生,剛到火車站,有人誣陷我偷東西。那是文物,被塞在我包裏。我不知道怎麽自證,反正就那樣了。”

“後來查清楚了,我就放出來了。”他轉頭看尤融,目光灼灼地,“我當時初到荊州,又蒙了冤,心情不好。對你說話挺過分,你別往心裏去。”

尤融搖搖頭,這些年經歷的事情多了,什麽玩笑的話,他都沒感覺了。

“那你呢?”依蘭鑰問,“你為什麽跟警察編故事?我後來出去的時候,聽說你的DV裏什麽也沒有,倉庫只有你自己。”

“你那個案件的受害者,是車禍出事的。”依蘭鑰疑惑地說,“他和他爸,确實是接到你電話,趕往倉庫的路上出事的。”

“你在電話裏,說了什麽?”

尤融笑笑,沒有回答。

噩夢、幻覺、醉酒……他心裏的世界,早已經虛虛實實,分不清真假了。

比如,很多個他獨自在跟阮笙歌住過的小窩裏,喝酒寫歌的晚上,他能在醉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看到阮笙歌出現在他面前,喊他“小融”。

那麽清晰的臉,那麽溫柔的眼睛,連手掌的溫度都像真的一樣。

同一個夢做太多年,就會混亂了真實和夢的世界。

“那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态不太好。”尤融聲音很輕,天漸漸要亮了,“也許我有精神病吧,發病周期不定。”

一個人看日出習慣了,仿佛就不用再睡覺了。

氈房門口,駱屏園換了身本地人衣服,戴着大帽子,站在着灰色羊絨大衣的人旁邊。

目光也落向遠處并肩坐在地上的人影。

“我真猜不透你在想什麽。”

駱屏園說,眸中有難得真誠的一抹惋惜,認識這個人很多年了,當初差一點就簽了,最後合作不成,卻成了知己、摯友。

“這樣彼此折磨,好玩嗎?”駱屏園點煙,深深地吸,“他遲早會愛上別人的,他身邊盯着他的人,從來就沒斷過。”

修長手指的人,将羊絨大衣裹了裹,眉心蹙得很深,卻什麽也沒說。

久久嘆息,最後轉身,回了氈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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