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4天】青梅

第6章 【44天】青梅。

胡淵教授是C大心理學領域頗有建樹的一位學者,也是林渡舟的導師。當年我和林渡舟的那些事情,時間久了,也沒有瞞住他。他們師門聚會的時候,我還去過幾回。

那時候胡淵還沒長這麽多白頭發,看着也親切,吃飯的時候給我夾菜,說我像他英年早逝的那個孩子。

我跟林渡舟分開的那段時間,他還來勸過我,說希望我們再想想,要長久地攜手走下去。我們卻辜負了他這番心意。

我和小莊到了他的餐桌跟前,停下腳步,他還扶着自己的老花鏡,弓着背脊,嘴裏念叨着菜名,在認真地看菜單。

我俯身靠近了他,輕聲打招呼,“教授。”

這聲音似乎在空氣中寂寥地徘徊了很長的時間,才終于落了地。胡淵放下菜單,推上了老花鏡,慢悠悠地擡起頭來,看見我的時刻似乎很驚訝,停頓一瞬,很快就笑起來,臉上爬滿了一條又一條溝壑,“是清川呀。”

“胡先生?”旁邊跳出一個突兀的聲音,我一轉頭,竟看見莊臨意在和胡淵問好。

餐桌上已經擺上水和前菜,我們拼了桌,莊臨意坐在我身邊,“胡先生是咱們劇院的常客,幾乎每周的演出都會來捧場。上次老板就說,貴賓室的觀衆要我好好招待。胡先生您可能還沒注意我呢,我來舞團的這兩年,不表演的時候就打雜,貴賓室的茶都是我倒的。”

胡淵看起來确實完全不像是對他有印象的樣子,但到底也給了他臺階,和藹地笑起來,“對的,對的,小朋友泡茶很用心。”

“教授每周都來嗎?”這麽久了,我倒從來沒有注意到他,“您在咱們劇院也破費了,今天這頓飯就讓我好好感謝一下吧。”

還沒等胡淵說話,小莊就興奮地提起來,“師哥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你是該感謝胡先生呢,因為他最愛看你的舞劇,只要是你表演的,基本就沒缺席過。”

我從來沒想過,我和林渡舟分開過後,竟然還會和胡淵有交集。

手裏的茶杯在指尖打轉,茶水在裏頭晃蕩,牆上的燈光星星點點地碎落在水裏。我沉默了片刻,沒有勇氣看他的眼睛,良久才開口,“教授,您有話對我說嗎?”

胡淵雙手交握,端正地坐在對面,一動不動,我能看見他蒼老的手指上松弛的皮膚。

小莊見狀起了身,“胡先生,師哥,我去催一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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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裏漂浮着輕柔的弦樂,或許是切換到了他喜歡的曲子,胡淵松開了手,食指慢條斯理地一下下點在餐桌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提起,“這家飯店開了幾年,菜做得一直是老樣子,算不上多香,但我還是常來。因為它一直播放這個歌單,時不時就會放到這首歌。”

我微微仰起頭,仔細地聽了片刻,慢慢分辨出來,是提琴合奏的聲音。

胡淵一笑,“這曲子是我和渡舟合奏的,我拉大提琴,他拉小提琴。我的另一個學生喜歡寫歌,唱民謠,給我們錄下來了。傳到網上去,沒有什麽人聽,不曉得他們怎麽找到的。”

我和林渡舟在一起的時候無話不談,他從沒和我講過這件事,估計是分開過後發生的。

我說:“酒香不怕巷子深,是教授的琴拉得好。”

“多少年了,嘴還這麽甜,”胡淵啞聲笑起來,“那年你和渡舟分開,我勸了他很長時間,但他執意這樣,我想你們可能是有什麽我不方便過問的事情……我以前就跟你講,我的兒子瘦瘦高高的,眼睛生得漂亮,跟你有點像。”

“嗯,”我應聲,“您說過的。”

胡淵接着道:“所以我喜歡你,你們分開可惜了。渡舟剛上大學就分在我的組裏,從大一讀到博士,去年畢的業,整整十年,我對他而言,如師如父。跟他待在一起的日子,早也比他的父親多了。”

茶水還在杯子裏晃,把光點晃進我的眼睛裏。

過去林渡舟願意和我分享每天早晨看見的樹葉,同我講夜晚騎車接我時灌進衣服的風,卻從沒和我說起過他的家庭。那時候太年輕了,總以為對別人要尊重,人家不願提起的,就不要去過問。

可“愛人”怎麽算“別人”呢?朝夕相處整整四年,一千多個日夜,我竟以“尊重”為幌子,缺失了那樣多應當的關心。

胡淵道:“渡舟當年被節目選中,去講心理知識,我知道是個好機會,但既搞丢了你,又不适合做這一行。他愛安靜,現在倒好了,誰都知道他,上回陪我一起去買菜,都被認出來了。”

我失笑,為林渡舟找補,“他喜歡心理學,就讓他講吧。”

話落了片刻,我指尖一頓,茶水還在晃,澆濕了手背。

我抽了張紙,擦淨了手,試探地問道:“教授說他不适合做這一行,不是不适合做節目,而是不适合當心理醫生?”

胡淵沒有直接表态,“渡舟這孩子心思太細,容易把事情往深了想。這世界上,沒有泡在水裏的人教別人怎麽過河的。前段時間他有一個患者,身體裏有雙重人格,在他們病院由他負責,最後說是已經治好,卻把瘋瘋癫癫的副人格留下了,家屬找了他不少麻煩。渡舟的狀态,怎麽做醫生呢?”

“他的狀态”,是什麽狀态?

胡淵的話在我心裏轉了半晌,我想起林渡舟看見貓的一剎那欣喜,和昨天舞臺上拉小提琴時狂風驟雨一般的情緒。

我放下了茶杯,像胡淵那樣交握着手,鄭重地問他,“教授,林渡舟……有什麽問題嗎?”

胡淵與我四目相對,幽深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波瀾,并未回答我的問題。

服務生走近,端上了熱氣騰騰的菜品,小莊也回到了位置上。胡淵拿起筷子,笑道:“吃飯吧。”

午後的風把窗外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影影綽綽的陽光細碎地游蕩在練舞室裏。

我照例打開了午休床,躺在上面望着窗口,卻遲遲沒有睡意。

小莊躺在一旁的地板上,偏過頭來,見我還睜着眼睛,問道:“師哥,你和胡先生聊什麽呢?說了這麽久。”

我逗他,“說你泡的雀舌茶最好喝了。”

莊臨意雙臂枕着腦袋,大大咧咧地翹着雙腿,沒心沒肺地嘿嘿笑,“那是當然喽。”

笑完又清醒了,他委屈巴巴,“師哥你騙我,胡先生都叫它‘湄潭翠芽’。”

“哦……”我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文化人就是不一樣。”

“本來我不想打擾你們的,可是水煮魚都已經做好了,服務生老早就想端過去,我還讓她等了一會兒呢,”莊臨意小嘴叭叭叭,“師哥,水煮魚涼了就不好吃了。還有紅糖糍粑,趁熱的時候,把紅糖一裹,糖都能拉絲……”

“小莊,”我趕忙叫住他,“你今天上午說什麽來着?”

莊臨意滿肚子的話被迫堵上,他回憶了一番,“師哥休息的時候,我不會打擾你的。”

我忍俊不禁,側了個身,準備換個姿勢好好入眠。

“可是師哥,舞團裏那麽多休息室,為什麽非要在練舞室這樣光禿禿的地方休息呢?我聽紀南師哥說你腰不好,腿也受過傷,所以才很少出去巡演。既然這樣,更不能就這麽随便一躺了呀。再加上師哥已經三十二歲了……”

“咳,”我打斷他,又想起旁邊的這個小孩兒跟我快差了一輪,心裏忍不住再次喟嘆光陰,“小莊,我作為咱們舞團的首席舞者,這間練舞室是我一個人的,你知道吧?”

莊臨意懵懵懂懂地應聲,“我知道啊。”

我和顏悅色,“再揭我的短,你就躺門口去。”

小莊如臨大敵,趕緊閉上嘴,乖巧地放下雙腿,裝死了。

我被他逗得笑了好一會兒,想起年輕的時候,身體好,又能吃苦,和一堆人擠在一個練舞室也覺得滿足。

直到有一天,林渡舟來找我,那天胡淵給他提前放假。他騎着車轉了好多條街,排一個多小時的隊,給我買了一盒我想了整整兩天的紅豆酥,還帶了冰涼的青梅汁,杯子外頭覆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我帶他進來,趁大家去吃午飯的時候,想跟他在練舞室待在一起。

可惜紅豆酥拆封,就有人陸陸續續回來了,林渡舟把東西塞在我手裏,說讓我自己慢慢吃,他在外面等我下班。

那是第一次,我特別羨慕那些前輩,不是羨慕他們的名聲和成就,而是羨慕他們有自己的練舞室和休息間。

我拉着林渡舟,顧不上等電梯,一同跑上大樓的天臺。上面太陽正曬,林渡舟讓我蹲在牆角,高挑的身體擋在我前面,給我制造了一片陰影。

我咬了一口紅豆酥,仰頭看見他額角的汗,晶瑩剔透,順着臉龐的輪廓劃到下颌。

我拿起青梅汁,遞到他面前,冰涼的水汽也從指尖劃到手腕,“啪嗒”落在地上。

林渡舟溫聲說:“你先喝。”

我匆匆忙忙地喝了兩口,仍舊遞給他。沁涼酸甜的汁水滑進腹裏,短暫地解了暑熱。

他把青梅汁接過去,牢牢握在掌心,“冰的喝多了會難受,只有剛剛那兩口。”

我擦着汗,罵他,“可惡。”

林渡舟笑得眉眼彎彎,伸手将冰涼的杯子貼在我臉上,我覆住了他的手。

七月流火,暑氣消退,本來應該涼起來了。可這幾天好像是“秋老虎”的時節。不知道真是天氣返熱了,還是我天天想着林渡舟,心裏躁動的。

下午剛一到時間,我輾轉一陣,到了市裏最大的醫院。裏頭的心理科,是平日裏林渡舟上班的地方。

我買了一杯青梅汁,像那天林渡舟來找我一樣,沒有乘電梯,沿着一層一層的階梯往上,窗外晴朗的日光不像黃昏時刻,照得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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