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43天】小孩
第10章 【43天】小孩。
我半躺在床上,愣了好久沒緩過神來。
林渡舟提着一堆東西,香氣飄進了卧室,最近幾天都提不起的胃口在這一瞬之間被勾起來。
我掀開被子起身,到客廳看貓碗,裏面裝着新添的貓糧,小山丘的模樣很完整,看樣子小朋友一口都沒吃。
頓了片刻,我才擡起頭來,看向正在擰袖口水漬的林渡舟,到衛生間拿了一條毛巾遞給他。
林渡舟看也沒看我一眼,默然接了過去,像是要用多大的勇氣似的,半晌才說:“謝謝師哥。”
今天在河邊走那一截過後,總感覺乏力,可這會兒突然覺得精神都給睡回來了。我坐到沙發裏,伸了個懶腰,假裝不是很在意,“坐吧,有一點濕沒關系。”
林渡舟沒應聲,聽話地坐下了,擡起手來擦自己的頭發。黑色襯衣因為他的動作勾勒出了胸腹的輪廓,背脊挺拔而流暢。寬肩,窄腰,線條一路向下延伸,順着襯衣褶皺鑽入平整的西褲,又被橫向的皮帶切分,沿着他精瘦的腰線,畫成一個完美的圈。
我垂下眼睑,離開了視線,“外面下雨了?”
他的指尖一頓,将毛巾放到了桌上,悶聲回答:“嗯。”
窗外月朗星稀,是難得的晴朗的夜。
我暗自笑起來,蹲下來到了茶幾前,撥開他帶回的袋子,看到我們從前喜歡的那家甜品店的盒子,名字叫做“小小糖果屋”,但裏面不賣糖果,只有甜品和咖啡,就是離我家遠了些。當年林渡舟去給我買新上架的小蛋糕,要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
外面沒下雨,隔壁區下了。
我說:“那家店還在。”
林渡舟應聲。
我又說:“我不記得怎麽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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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渡舟雙腿修長,從沙發落到地上,在膝蓋處轉了一個漂亮的彎。
他答我的話總是慢悠悠,一點兒也不像傍晚讓我深呼吸的急切。等挂鐘的秒針滴答答走了好幾下才開口,“你睡着了。”
“不好意思,最近有點累,”我盡量将話說得禮貌而自然,但一想到這些用語是對他說的,就渾身不自在,“麻煩你了。”
如果林渡舟這樣跟我說話,我估計會折壽。林渡舟似乎也是這麽覺得的,很是沉默了一陣,才說:“不會。”
我又打開另一個口袋,裏面是青梅汁,還有一個袋子裏裝的是紅豆粥。
空氣靜谧,我找了個話題,“那家甜品店的咖啡不錯,怎麽沒買一杯?”
“很晚了。”林渡舟答得言簡意赅。
說罷,他拿起扶手上的外衣,從內袋裏取出一盒藥,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上面寫着“右佐匹克隆片”。
我拿起來,仔細看了功效,“安眠藥?”
林渡舟拿起外套,起身,似乎準備走了,“少吃一點,睡前半顆就夠了。”
他離開沙發走向門口,我沒有挽留。打開藥盒,看見裏面的一板藥被剪開了,只剩下兩顆。
我拿着小小的兩顆藥哭笑不得,他怕我尋死嗎?
門被打開,我沒回頭,卻不受控制地突然出了聲,“林渡舟。”
他沒有應聲,又把我晾着。我只好轉過頭去,看着門口颀長的身影,指了一下桌上的東西,“我一個人吃不完。”
不管是不是我自作多情,可在他再次踏進來,關上門向我走來的時候,這一瞬間,我相信他在等我開口。他從一開始,就希望我能對他說出一句不用太周全的挽留。
“換雙拖鞋吧,還在門口。”我說。
林渡舟十九歲那一年,我們第一次談話聊天,我把他帶了回來。
那時家裏已經是我一個人住,什麽都是單人份,沒有準備他的拖鞋,他扶着人菜瘾大醉醺醺的我進門的時候,在門口就脫了鞋襪,直接光着腳進來。
那一刻我就覺得他簡單又可愛,被他逗得開懷,和他在浴室親吻擁抱,心裏由衷感嘆:傻弟弟。
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麽人,就敢咬我的鈎。我要是轉手把他賣了,他估計還覺得自豪,覺得幫我抵了債。
其實那一晚本來可以什麽都不發生,我渾身發熱地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傻弟弟林渡舟問我有沒有覺得不舒服,他去給我買碗粥喝。
十年後的今天不過九點過一刻,29歲的林渡舟還能開車。可那時候他19歲,連自行車都還沒買,時間已經過了半夜。
我拉住他,勉強睜開眼,告訴他戀愛不是這樣談的,如果他沒打算做點什麽,我就睡了。
他聽了這話愣住很久,我以為他被我威懾住了,沒想到他沉默半天,憋出來一句:“我們在談戀愛嗎?”
當時紀南反對我們的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覺得我們太沖動了。第一次講話就回家,耳鬓厮磨,做最親密的事情,像浪蕩的游子在某個異鄉留下的一夜情。
在林渡舟之前,我沒和誰在一起過,可在單純的林渡舟面前,我竟然覺得自己接近一個風月老手,引導他一步步來到我期待的位置,說出讓我心滿意足的情話,表達出讓我深陷其中的愛意。
我沒告訴紀南的是,我從來不覺得那天是我和林渡舟的初相識。
人和人是講求緣分的,親人、朋友、伴侶,都需要一些奇妙的機緣。哪怕是我第一次在天臺上遇見林渡舟,我也恍惚覺得我和他已經相識了很久,盡管我不清楚他的性格脾性,我對他的出身與來處一無所知,但當我們目光交彙,在曠遠寂寥的宇宙之中,我們之間勾連了蜿蜒而堅韌的線,從那一刻起,我們屬于彼此。
在我們相愛的四年裏,我很少對林渡舟許下關于未來的承諾,他也是。
只是在許多個朦胧的清晨,窗外熹微的晨光照射進來,淺淡的米白窗簾擋不住天色,我躺在床上一翻身,将臉埋在他肩上,外面鳥鳴啾啾。
那時候買菜的阿姨還沒有出現,不會每天早上來踩着三輪車、高喊着蔬菜的報價經過,倒是一個推着豆漿油條小餐車的奶奶,每早七點鐘就緩緩走過每一條街道。
她沒有喇叭,光靠自己高喊,聲音蒼老卻嘹亮,清麗得像在唱山歌。
我還記得老奶奶吆喝的話——“油條豆漿,日子久久長長。”
就是這樣平凡而充滿煙火氣的早晨,林渡舟将我摟在懷裏,睡顏安寧,溫熱的氣息輕輕落在耳畔,酥酥癢癢的。
好幾年過去,林渡舟坐在我身邊,我們禮貌而疏離。
客廳的燈光昏黃,我和林渡舟彼此沉默。等到吃完了東西,林渡舟再次起身要離開的時候,我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挽留,他似乎也沒找到理由留下,只好一步步走向門口。
卧室裏的貓突然跑出來,高昂着尾巴,步伐輕快地跑到林渡舟腳邊,居然不沖林渡舟低吼了。
林渡舟俯身摸了一下小朋友的腦袋,握着門把手,低聲道:“半夜醒來,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的心跳像是亂了陣腳,跳錯了一拍。門被關上,咔噠一聲落鎖。
奇怪,今天之前,林渡舟對我的态度還不是這樣的。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半夜對他說了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
小朋友見林渡舟走了,才大搖大擺地去它的碗邊吃飯。吃飽喝足到了我的身邊,跳上沙發,姿态不雅地張着毛茸茸的腿,埋頭舔毛。
我看着它,抓抓它的肚皮,“難道我一覺睡了一整年?怎麽你跟他關系也變好了?”
小朋友被摸得舒服了,張牙舞爪地在沙發上打滾,我陪它鬧了一會兒,手指一僵,轉頭看向房間角落。
平時為了看貓在家裏有沒有搗亂,我在家裏安了一個監控。
不知為何,心髒在胸口跳得出奇的快,我打開電腦,翻出夜裏的監控畫面,調到傍晚回家的時候。
在今天見到林渡舟之前,我已經好幾天難以入眠,而今天在車上靠着他的時候,霎時間積攢了好幾天的困意席卷,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也許中間醒來過,但我總覺得是夢,而夢中的畫面卻像是真實,一片模糊,交織成混亂的網。
晚上七點四十五分,大門打開,林渡舟背着我進門,攝像頭放在地面,畫面裏只有他的下半個身子。
他托着我的身體,我的腿垂在他的腿側。
小朋友從卧室裏跑出來,看見他,隔着一段距離沖他低吼。
林渡舟沒理它,放輕了步伐走進卧室,我聽見自己的夢話,叽裏咕嚕,的确像林渡舟說的那樣,話不成文。
我是生産隊的牛嗎?人家拼命犁了二裏地也沒有我這麽困的。
畫面只能看見空蕩的卧室門口,裏面傳來林渡舟的聲音,“不用管,睡吧。”
我将進度條倒回去,反反複複聽了好幾遍。
誰不用管?不用管什麽?
林渡舟在裏面待了得有十分鐘,小朋友就一直站在門口張望,用它圓滾滾的屁股對着鏡頭,時不時傳來一兩聲低吼。
林渡舟輕聲走出卧室,關上了門,蹲下身來和貓面對面。
小朋友一邊往後退一邊繼續吼他,毛茸茸的屁股蛋兒完全占據了監控畫面。
有嘩啦啦的聲音,像是貓糧倒進了碗裏。不久,林渡舟溫和的聲音輕輕傳來,“只能一小會兒,盡量不要出聲。”
畫面裏又是片刻的沉默,小朋友警惕地退後,繼續朝林渡舟低吼。
吼到一半,屁股蛋兒被挪走,一雙手将貓抱起來,腕表的表盤反射着暖黃的燈光。
小朋友背對着監控畫面,憨厚的背影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惱羞成怒,歪頭就咬在了林渡舟的手上。
林渡舟吃痛,“嘶”的一聲,松開了一只手,小心地摸摸小朋友的腦袋,輕聲叫它,“乖。”
這畫面出人意料的溫馨,我看得心裏暖洋洋,沒想到林渡舟還有這一面。而在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整個人都僵住了一瞬,心從棉花枕頭跌落到空曠的無人之地。
我敲擊鍵盤,倒退幾秒。
畫面重新播放那只輕輕撫摸小貓的手,那聲呢喃再次響起。
“乖。”
我渾身發麻。
這不是林渡舟說的話。
仔細辨別,确實是林渡舟的聲音,可音調、語氣,都不是林渡舟會有的,任何情況下都不是。
這種語調更像是小孩,帶着稚嫩,透露出明朗的歡欣。
畫面繼續播放,林渡舟抱着貓,一直輕柔地撫摸它的毛發。小朋友被摸得舒服了,漸漸放下戒備,發出細小的呼嚕聲。
林渡舟坐在地上,抱着貓一刻也不撒手,畫面卡在他的肩膀,看不到神情。
我突然想起那天他在客廳,看到卧室裏的貓,歡喜的神色在眼中一閃而過。
大約持續了五分鐘,小朋友沒有表現出要逃離的模樣,反倒揮着爪子跟林渡舟玩了一陣。林渡舟動作輕緩,放下了貓,小聲說道:“我好啦。”
還是幾歲小孩子的語氣,稚嫩、歡脫、單純。
片刻過後,林渡舟一言不發地站起了身,輕輕打開卧室的門,側身朝裏,似乎看了我片刻,然後步伐沉穩地走向門口。
貓還沒玩夠,跟在他腳邊打轉,但林渡舟完全沒有理它,和剛才将貓抱在懷裏的模樣判若兩人。
門被關上,小朋友回到卧室。畫面裏只剩一片寧靜,仿佛無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