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8天】天臺初雪

第19章 【38天】天臺初雪。

別人選擇的音樂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并因此而選擇成為自己的節目名稱,然而我所選擇的音樂,有一個極其樸素且直白的名字——《提琴合奏》。

于是先前節目組讓我給自己的舞蹈表演取一個優美動人的題目時,我沉吟片刻,說:“就叫《5號樓天臺初雪》吧。”

這名字看樣子的确能夠唬住人,似乎散發着神秘而難以捉摸的文藝氣息。當主持人抽簽時拿出了寫着“葉清川”的名牌并報幕之後,我聽見後臺和現場的呼聲,仿佛對這支舞蹈的內容充滿期待。

接受闡釋美學的文論家姚斯曾經提到,人在進行鑒賞活動時,往往有一個屬于他的“期待視野”。一部文學作品出現的時刻,對它的讀者的心理預期會有所滿足、超越、失望或反駁。

舞蹈藝術也是一樣。當我走上舞臺,看到臺下的人們眼中充滿希冀的光,聚光燈照耀在身上,我周身光明,但內心深處的陰翳卻在時刻提醒自己,這不是真相。

林渡舟就坐在觀衆席的第一排,身姿英挺,沒有穿着平日裏的黑色襯衫和西褲,整肅而謹嚴的領帶與領帶夾也悄然褪去,此時穿着淺色的衛衣和休閑褲,恍惚中我覺得他好像回到了十年之前,仍舊是那個說着拙劣情話的弟弟,眉目帶笑,每當看見我,熾烈的眼神迫不及待地訴說着他的深愛。

而臺上的我,在上臺之前套上了他那件寬松的薄毛衣,袖子修長,幾乎要遮住指尖。

當潔白的光束照射,毛衣好似發着光。

背景音樂響起,先是沉穩而莊重的大提琴,在靜谧的空間寂靜訴說。光束中的我緩緩轉圈,擡起腿,腳尖在空間中舞動出美麗而不見盡頭的莫烏比斯環,像月光下一片飄落的雪。

接着加入了清越曠遠的小提琴,我翻身一躍,輕盈落地,跟随樂音變化騰挪。

我聽見小提琴逐漸高昂而深情的奏曲,像載着人世間所有夙願的月亮車奔赴夜空。在如此的琴聲中,我陷入無法挽回的迷疊,我學會沉淪與深愛。

5號樓的天臺是我們的學校裏最偏遠的一棟樓房,四周繞着小徑與樹木。這是我和林渡舟初遇的地方。

到了十二月,天氣陰冷,他戴着淺色的圍巾,身穿大衣,高挑的身體立在寒風之中,輕握着琴弓的指尖泛着可愛的紅。

我在他琴聲的段落裏跳舞,每當樂聲流淌,一聲又一聲打破四下無人的沉寂,他垂下的眼睫中藏着無人所知的情意。

我靠近林渡舟,那一年十九歲的他模樣稚嫩,臉上隐匿不住內斂的情緒。當一曲奏罷,我停下動作,他敞開大衣,将我也裹進去,圍巾在我的脖頸上繞了一圈,我們的命運似乎也像這大衣與圍巾一樣,緊密而溫暖地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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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埋在他肩上低聲喘息,吐出一片霧氣。

林渡舟感受着我的溫度,忽而擡手,從我的發絲上輕輕一撥,發紅的指尖上盛着一片雪花。

我擡頭,看向白茫茫的天,輕聲呢喃,“下雪了。”

林渡舟卻不擡頭去看,只靜靜欣賞我頭上糖霜似的雪花。越來越紛繁的碎雪落在他的發絲與肩膀上,恍然間我好像看到了多年後我們攜手白頭的模樣。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我們會分開,我也從沒有預料到林渡舟無法走向安穩的蒼老年華。他的生命停留在29歲,是對我餘生每一分、每一秒的懲罰。

看着近在咫尺的面龐,我踮腳吻掉了他鼻尖的雪,完美的冰晶形狀在潮熱的口中融化,林渡舟低頭,也嘗到了雪花的味道。

我們在漫天飛揚的大雪親吻。如果世間有唯一的盡頭,如果生命的終點都相同,有那麽一些瞬間,我虔誠地祈禱,這個纏綿而溫暖的吻,就是我存在于世間的全部意義。

我知曉我們在日複一日中會為柴米油鹽所累,在一次次無奈的境遇下會對生活低頭和妥協,在走向所有人不可避免的、唯一的終點,也就是面對死亡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帶着那樣多的遺憾和幽恨。

可在林渡舟溫柔舔舐着我的唇齒的那一刻,我多希望在這個廣闊無垠的蒼穹之下,神明能聽見我渺小的願望。

拜托上天,讓我們如這個純淨的吻一樣,擁有對抗陰霾的所有力量吧。

唇齒流連,又在大雪紛飛的時刻悄然分離。

節目裏,舞臺上,提琴如泣如訴,我脫下了林渡舟的毛衣,只剩單薄的演出服,在漸漸淡去的樂聲中,我倒落在清冽的燈光裏,地上的毛衣墊在我身下。燈光熄滅,我随消逝的雪花一般,混雜在漫漫的長夜昏暗之中。

臺下響起掌聲,舞臺上重新亮起明亮的燈光。

我把臉埋進林渡舟的毛衣裏,擦掉了額角的汗珠。也許是因為最近的敏感情緒,也許是因為病了之後格外矯情,我差點覺得自己要落下淚來。

評委們點評的環節中,先是就編排和動作評價了一番。接着說到了這支舞蹈的立意。

慈眉善目的王女士仍舊眉眼帶笑,問道:“你的作品叫做《5號樓天臺初雪》,你的身段和動作都非常柔軟,你表演的是一個在初雪時分孤獨起舞的人嗎?”

“王老師您好,”我平複情緒,輕聲開口,被話筒擴大的聲音響在空蕩蕩的演播廳中,“其實我扮演的是雪,是一片在吻裏融化的雪。”

“怪不得最後倒落在地上了,應該是演繹雪融化的樣子吧?”一旁向來嚴肅的李先生皺起眉頭,“既然是一片在親吻裏融化的雪花,應當是溫暖的、幸福的,為什麽你給我們呈現出來的卻是非常憂傷凄涼的意境呢?”

凄涼嗎?

我答道:“因為溫存的吻終究會結束,連帶着生命一起湮沒在時間無情無知的齒輪中。一切美好都曾絢爛,也都将離散,而我無能為力。”

觀衆席響起遺憾的唏噓。

當這支舞蹈在樂聲的昂揚中充滿愛與希望的力量,也就滿足了接受者的心理期待;而當我說說扮演着一片在吻裏融化的雪,一片渺小的、終将消逝的,不能證明這個吻存在過的雪花,期待視野在順向相應中遭遇了逆向受挫。

起伏跌宕,才能緊扣人心。溫柔清冷的表面之下也許是童真,也可能是狠戾的野獸。這些都是林渡舟教給我,或者說,不僅僅是林渡舟教給我。

這支舞蹈獲得了不錯的成績,我回到後臺,聽到選手們的鼓勵,看見莊臨意閃閃發光的眼睛。

我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說。“你不要給我跪下,我會折壽。”

莊臨意一把摟住我,在我身上蹭來蹭去,我怕他把一臉的粉糊在我的衣服上。他道:“師哥也太争氣了,等節目一播,老板肯定給你加工資!”

“是嗎,”我靠着他坐下,輕笑道,“比你做房管那三百塊還多?”

莊臨意一撇嘴,“怎麽可能只有三百,老板才不會那麽摳搜。上回紀南師哥獲獎的時候,聽說包了大紅包呢。”

我煞有介事地點頭,“嗯,五百。”

小莊愣住,“……啊?”

我被他逗笑,學着他說話的語氣,“好大的紅包呀……”

一整個上午,莊臨意都沒有被抽中,他也有些緊張,沒有遇見過這樣的場面,中午吃飯的時候食不下咽,我看着糟心,安慰他,“雖然你在這裏頭是最小的,但也參演了這麽多舞劇,一場一場跳下來,膽子和本事早就練出來了,不用擔心。”

莊臨意捧着盒飯瑟瑟發抖,“我知道我不夠厲害,上回面試沒被篩掉,說不定還是隔壁節目林醫生的加成,我要是得分很低,豈不是很丢臉?”

“怎麽會,”我把碗裏的小肉丸全都夾給他,“林醫生拉得那麽一般,都是因為你跳得好,那支舞蹈才好看。他該請你吃飯才對。”

莊臨意咬着肉丸,笑嘻嘻地看着我。突然他目光一定,笑容一僵,慢吞吞地眨眨眼。

“幹嘛,趕快吃,不然下午怎麽有精神,”我挑完了小肉丸,又把雞胸肉夾出來放到他碗裏,感嘆起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為了保持身形,總是吃蔬菜,我剩下的東西,都是我朋友吃掉。”

莊臨意懵懂地看着我,說話坑坑巴巴,“是……紀南師哥?”

“他也保持身材,又沒我苗條,比我還戒得狠呢,”我繼續挑肉,吸了下鼻子,“我還沒吃,怕傳染給你……其實今天跳舞的時候有點暈,等你下午比完,我要早點回去睡了。”

“那個,”莊臨意眨巴眨巴眼睛,“師哥……”

我端着盒飯要走,“還廢話,還廢話。要是我的弟弟,二十來歲早吃完兩碗了。”

剛一轉過身,我的手肘碰到了人,筷子落下來,還沒等我俯身去撿,一雙指節分明的手先拾起來。

我很抱歉,“不好意思,我……”

話停在喉嚨裏,幽深而寧靜的雙眼就在面前。林渡舟半蹲在我身前,像那天沙發前的莊重姿勢。

“走吧,”寬大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起來,“請你們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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