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5天】伸手
第51章 【15天】伸手。
“如果他體內出現了第四個人格,并且比過去的人格都更隐蔽,”我将雙手放在桌上,規律地重複從食指捏到小拇指,又返回食指的一次次循環,“那該怎麽樣才能使他出現呢?”
院子裏飄出炖湯的香味,兩只大金毛趴在石桌旁邊,搖着尾巴聽我們的談話。風一吹,院裏的草葉都搖蕩出安寧的馨香。
“你想和他相處嗎?”白深問道,“那你又是怎麽發現他的存在的?”
我思忖片刻,回答,“我好像見過他,在兩次我在舞臺上表演的時候。第一回,我跳的作品叫《5號樓天臺初雪》,那天林渡舟穿着一件衛衣,看起來和平時不太一樣,比現在更靈動、更年輕;還有第二回,我跳的是《光與影》,他笑起來甜絲絲的,也完全不像他,和小黃豆、林沉岩也都不一樣……還有昨天,他在臺上發表演講,穿的是一件明黃色的毛衣,我總感覺也像那個觀看我舞蹈的人。林沉岩說,這個人格出現的時候,連他都沒有意識和知覺,就連轉換人格的時候淹沒在浴缸裏了,那個人也沒有絲毫的表示……這樣不是能證明,已經有另一個人格出現了嗎?”
“那他出現多久了?”白深又問,“你怎麽确定。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聯系?”
“……我不知道,”手上反複揉捏着指腹的動作停了下來,只聽見自己的喃喃自語,“他們會有聯系嗎。”
白深條分縷析地說起,“我們大概能夠确定,小黃豆的出現是在林渡舟九歲的時候,他因為不愉快的童年,所以分離出了一個人格來陪伴他。而在一個人無助的時候,通常分裂出的是更為年長、更成熟的人格,也就是林沉岩這樣的人格。小黃豆比九歲的林渡舟更小,我們就基本上可以推斷,林渡舟常常覺得自己才是應該承擔更多責任的人,小時候的他并沒有選擇分離出一個人格來替他承擔一切,而是分離出了另一個需要他去保護的人,他想要的只是陪伴和分享。”
我看着他沉着的臉,聽他繼續說道:“林沉岩是他在見到舅舅溺水的時候分離出來的,這是他情急之下的需要,所以他希望一個年紀稍微大一些、更有生活經驗甚至是更符合他理想狀态的人格來幫助他,這是林沉岩産生的情境。”
我點頭,白深道:“至于你所說的第四個人格,如果他只是偶爾出現,而其他人格對他毫無記憶,那麽這可能是一個‘出走’人格。其實在心理學上,有一種行為叫做‘漫游’,是指病人從自己無法排遣的心理困境或者無法承受的生活壓力中逃走,于是時常離開自己當前的狀态去漫游。他可能有比其他人格更加豐富的人生,完全具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飽滿的身份,有詳細的既往經歷,甚至可以用這個人格特點擁有自己的生活。”
“為什麽是我的兩次舞臺呢?”我疑惑,“難道那個人格喜歡看跳舞?”
白深一笑,問我:“你下一次上臺是什麽時候?”
“哦,我今晚就有一個劇場的演出,演出之後近兩個月的安排就只有節目了。”我提起來,想起今天是9月30日,也就是林沉岩所說,在第一次循環當中,他最後一次見我的時間。
在這一天之後,林沉岩失去了意識。
而在後來的幾次循環中,我們也在這一天相遇,他照例坐在二樓的包廂裏,默默看我的表演。
白深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說道:“我今晚倒是有空,不介意我和他見見吧?”
Advertisement
我眨眨眼,應了聲,有些出神——不會有兩個心理醫生和一個催眠師都搞不定的人吧?
白深和林沉岩都告訴過我,林沉岩也好、小黃豆也好,他們都并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格,而只是林渡舟情緒和記憶外顯形式的碎片,因而他們從頭至尾、歸根到底,都是同一個人,所以他們來到林渡舟的體內,從來都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而是依附于林渡舟而存在,他們以林渡舟為中心。
可如果真如白深所說,第四個人格擁有獨立的完整性,他甚至可以以自己的人格特征開啓屬于自己的新的生活,那麽,他的性質是不是和林沉岩、小黃豆都不一樣?就像小黃豆會記得哥哥的所有喜惡,林沉岩會努力幫助林渡舟活下來,他們都站在林渡舟的身邊,只有第四個人格,似乎站在他的對立面。
如果淹沒在浴缸裏,和溺亡在大海裏,都是因為第四個人格的出現,那只要我和林沉岩能阻止他,是不是也代表着,這一次,我們可以共同走出循環?
我想起那天夜晚,我在林沉岩的身邊,聽他說起關于林渡舟童年的回憶。
“街道的孩子們都喜歡林梁,徐冉冉也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相處的大人,”林沉岩講的明明是林渡舟的過往,他微微皺着的眉頭和凝重的神情,看上去似乎也和他一起經歷了那些難熬的過去,“而事實上,他酗酒、家暴,每一次出現都像一塊巨大的岩石,壓得林渡舟和他母親喘不過氣來。”
“但他還是始終在別人眼中扮演着一個貼心的丈夫、一個慈愛的父親,他利用徐冉冉的信任,對她進行了侵犯。”
林沉岩的話像電流,從指尖鑽進去,麻麻地爬向全身,我艱難地開口,“那個上過《心靈擺渡》的女孩子,被林梁侵犯過嗎?”
林沉岩點頭,“而這段過往,一直到她進行人格融合的時候,才從分離出的徐陽陽的記憶裏發現。也就是說,在她遭受侵犯的時候,徐陽陽出現,并且占據了主人格。”
徐陽陽後來患上行屍綜合征,給徐冉冉帶來了不少麻煩,所以徐冉冉尋求了治療。
林沉岩卻打破了我曾經看到的真相,“徐陽陽的行屍綜合征,是在另一個人格的促使下變得越來越嚴重的——就是那個23歲、剛剛大學畢業的易詩。”
我說:“她體內的人格好像并不能和諧相處。”
“嗯,”林沉岩點頭,“易詩喜歡上了一個男生,而徐陽陽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了,易詩不能忍受他的愛被踐踏,他也不會覺得自己和徐陽陽從根本上是同一個人,他和徐陽陽站在完全對立的兩面。所以他找到我,希望我能夠勸徐冉冉趁早進行人格融合。他從來就不是為了徐冉冉康複,只是意識到自己存在在一個女孩的身體裏,他永遠無法以自己的身份和自己的喜歡的人相見,就算能夠發展任何感情,也不能得到世俗的認可,他對自己的存在感到痛苦,所以想要自盡,而在他自盡的同時,他也希望徐陽陽消失。就是這樣。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這樣是為了徐冉冉好,因為徐冉冉是誰,他并不在意。”
我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所以說,像徐冉冉這樣的情況,才是大多數多重人格患者所面臨的問題?而你和小黃豆從來都是為了林渡舟,也正是因為這樣,你意識到自己并非一個完整的人格,而是林渡舟的碎片,是他分離出的另一面?”
林沉岩默認了我的言語,我的話在胸口盤旋了良久,才開口道:“那……徐冉冉恢複了那段記憶之後,怎麽樣了呢?”
“她過得并不快樂,盡管很大程度上已經減弱了人格分裂的痛苦,但她現在必須要承擔那些不堪的記憶,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折磨呢?”林沉岩垂下眼睑,“如果我和小黃豆離開,那些記憶就需要林渡舟自己來面對,我怎麽能保證他會過得比現在更好一點?不僅僅是他自己受到的傷害,林梁犯下的罪,也會每一天都折磨他的靈魂。”
林沉岩的話沒有得到答複,不論是我的,還是他自己的,都沒有一個确切的答案。我記得那晚的燈光,晦暗不明的昏黃,落在他身上,短暫的明亮輪廓之後,是一片沉寂的陰影。
下午排練的時候,紀南已經穿上了演出服,一邊系絲帶,一邊說道:“你真大福氣啊,讓我來給你伴舞。”
我笑道:“今年我是首席,給首席伴舞,應該是你的榮幸才對。”
“我的榮幸,”紀南陰陽怪氣地重複,“跟林渡舟那種得意的樣子一模一樣。你倆趁早雙宿雙飛吧,彼此都應該得到一面為民除害的錦旗。”
我一拍他肩膀,“你嫉妒我們。”
紀南在旁邊上蹿下跳的時候,師姐和莊臨意走進來了,我拉着小莊到了一旁,“今天劇場的座位訂完了嗎?”
“訂完了呀,”小莊答道,“哦對,林醫生還是訂的老位置,二樓的包廂。”
事情按照預定的軌跡在發展,我對小莊說,“我有個朋友沒位置了,他姓白,我讓他進場的時候直接到林醫生那裏去。”
小莊點頭,“那我去安排。”
到了傍晚,我坐在化妝間,看着鏡子裏裝扮精致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氣,拿出手機來,打開和林渡舟的對話框,映入眼簾的是他昨天的消息,端端正正地躺着他昨天那句沒說完的話——
“師哥,我想你更近一些,在伸手就能夠到的距離。”
我發送了新的消息過去——“弟弟,晚上接我一起回去嗎?”
他的回複很及時,“好。”
劇場的音樂響起,觀衆已經陸陸續續地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