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10天】賴皮蛇
第57章 【10天】賴皮蛇。
車往教授的家行進,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我和胡淵一起坐在後排,心照不宣地沒有談論起林渡舟的事情。窗外的夕陽下落,天空中不見陽光。
旁邊遞來一瓶水,教授已經貼心地擰松了瓶蓋,像照顧一個不能自理的小孩,一時之間不知誰才剛剛走下病床。我更加覺得無地自容,連忙接過,道了謝,對上他含笑的眼神。
“看來是過了幾天狼狽的日子。”教授笑道。
我被他看穿,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絲不挂,把所有心緒都寫得清清楚楚。正面是“生無可戀”,背面是“為情所困”。
水帶着涼意貫穿背脊,我忍辱負重地喝了兩口,仿佛在寫保證書,心虛地笑笑,“下次不會了。”
不知是路途擁堵,還是醉意未褪,沉悶的車內讓人頭暈。我怕涼風吹得胡淵發冷,微微降下來一些車窗,聽了片刻呼嘯的風聲,就要匆忙地升上去。
路過林渡舟家的小區,大門前的花臺盛着朦胧的夜色。隔着玻璃,外面的一切都變得朦胧而不真切。
高挑的身影走近了花臺,他穿着一身睡衣,趿着拖鞋,頭發溫順地垂在額前,掌心的手機屏幕亮着光,映照出他側臉的輪廓。
我看見了那天的我,坐在花臺邊緣等林渡舟的到來。我看見林渡舟為我披上外套,在我将手伸進衣兜裏的時候,他慌亂而緊張的神色。
我看見他平靜地坐在房間裏,四周是解體的相框,照片上有溫和的笑臉。地上的每一個玻璃片都映出他破碎的臉。他拾起一塊玻璃,鋒利的刃緊貼着掌心,順着掌紋留下殷紅的鮮血,指縫間也被染成一片紅。而他的指尖仍舊貪婪地摸索着玻璃邊緣。
林渡舟無聲的注視讓摩挲的細微聲音更加清晰,不規則的碎片上,還是反射着他毫無波瀾的臉。
畫面一轉,又回到我到小區門口找他的那個晚上。我穿着他帶來的外套,在我将手伸進衣兜的時候,林渡舟為什麽如臨大敵呢?是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總是藏在袖口的刀片?還是固執地保留在衣兜裏,每時每刻警醒自己的玻璃碎渣?
那些蘊藏着自毀傾向的時刻,在時光裏被塵封,蒙上帶着潮味的嗆人味道,他從不曾與我訴說。
我看向車窗外,外面還是林渡舟的小區門口。紅燈轉綠,前面的車已經起步,我渾身發熱,腦子裏還是方才看見的畫面——房間裏無言獨坐的林渡舟,指間緩緩滑下的血,他反複摩挲玻璃的細小聲音,一幀一幀、一聲一聲,都被放大到鋪滿世界的地步。
代駕師傅按響了喇叭,低聲抱怨,“前面的車怎麽回事,綠燈了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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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髒在胸腔裏跳得混亂而慌張,我飛快地打開車門,下了車。後面響起震耳欲聾的喇叭聲。
司機師傅催我上去,透過車窗框,我看着眼中閃過驚訝的胡淵,語氣也帶上了焦急,“教授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舒服……實在抱歉,過幾天我一定登門拜訪。”
胡淵的眼裏似乎也閃過一絲無措,此起彼伏的鳴笛吵得人心慌。教授的車不得已繼續前行,我望着眼前車水馬龍的街道發愣。紅燈又亮了幾回,我有些支撐不住,轉身走進了小區。
電梯往上行,我來到林渡舟的家門前,按下那串象征着我們初遇的數字,密碼鎖解開的聲音像一首歡快的樂曲。
我壓下門把手,看見裏面的人影。房間裏面光線昏暗,只有暖黃的落地燈亮着,幽幽映照着沙發上的人形。
電視裏播放着陳舊的電影,一個個人物穿梭在暗淡的畫面之中,把觀者的目光也照得明明滅滅。
他看向我,眼裏的光點随着畫面的明麗而亮起。我踏進房門,怔怔地關上門,看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林渡舟,你有病啊。”
和全世界失聯三天,就窩在家裏的沙發上,捧着薯片看電視。
不早說,害人菜瘾大的我喝了三天悶酒,好歹知道他就在家,我還能和他一塊兒喝。
他把薯片嚼得嘎嘣響,似乎對我的到來并不意外。我和他在噼裏啪啦的薯片聲中對峙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睛,我反應過來,“葉帆?”
葉帆見我認出了他,抱着一大袋薯片起身,朝我走過來。我退後一步,皺起眉頭,覺得有些不妙,低聲道:“等會兒……”
“我都沒說我要幹什麽。”葉帆笑起來,狡黠的樣子果真像極了當年的我,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傾身靠攏。我沒工夫和他敘舊,将他一把推開,聽上去咬牙切齒,“你等我待會兒收拾你。”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壓抑了一路的惡心沒藏住,昏天暗地地吐了一回,讓今天本就沒怎麽進食的身體雪上加霜。
身側遞來一杯水,用的是林渡舟的玻璃杯,不規則的表面,漸變的藍色,冰涼的觸感。我道了謝,順便洗了把臉,才算清醒了些,昏沉的意識驅散大半。
擡頭看見鏡子裏淌着水的臉龐,蒼白、疲憊,沒有生氣,好像一個病秧子。
“怎麽了?”葉帆問。
我不知道。混沌的思緒、疲乏的身體、錯亂的幻覺,似乎都提示着今天的反常。扶着洗手臺的邊緣,軀殼仿佛拖着我往下墜落。我看到不斷靠近的地面,搖晃的牆壁,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感受到臂膀的攙扶,面前是不解的眉眼。
額頭的汗珠在我臉上劃動,酥酥癢癢的。我攬住了他的脖頸,在他耳畔叮囑道:“葉帆,我想睡一覺,你哪兒也不要去,聽見沒有……”
不知道有沒有等到回答,困意來得洶湧。一閉上眼,身體在急劇地下墜。狂風刮擦過肌膚,盛情迎接我的堕落,落入一片墨黑似漆的深淵。
世界亮起,我走在天穹柔軟的雲層裏,聽見風的呼喚,它們包裹着我,和每一寸肌膚相遇。天邊亮起耀眼的金光,雲層散開,升起一輪橘紅色的太陽。
溫暖的光線照耀,我聽見了天空的呼吸,整個世界都輕輕地飄動。我渾身暖融融,舒服得閉上眼睛。風輕柔地從面前經過,外婆蒼老的手伸過來,手裏握着一只小小的風車,金光從旋轉的風車縫隙裏透過來,光影變幻。我眨了眨眼睛,聽見母親撥動自行車鈴铛的響聲,清靈明亮,在空中擴散,像落葉擁抱水面蕩開的漣漪。
漣漪漸漸平靜,裹着金邊糖絲的雲朵之後,走出一個幹淨的身影。
他穿着潔白的衛衣和簡約的牛仔褲,頭發溫順地垂下,金邊眼鏡閃着亮光,眼鏡後是一雙澄澈而溫柔的眼。
他長着林渡舟的臉,神情卻像我。走到我身前,明明已經要張開雙臂,卻拘謹地垂落,誠摯地看向我。
我大步上前,飛快地沖進他的懷抱裏。他摟着我沒站穩,後退一步,身後萬千金線點綴着輪廓,眉梢鼻尖都像是裹上了糖。我看見他彎彎的眉眼,盛着金粉的睫毛,開懷大笑時露出帶尖的虎牙。
他托着我的身體,我攀上他的肩膀,低頭,柔暖的金光被吻碎在唇齒之間。他如此純粹、溫柔、虔誠,無論是二十二歲,還是三十二歲的我,都從他這裏窺見了愛的秘密,無數個瞬間,我感受到具象的幸福。
嘀嗒,嘀嗒。秒針的聲音,雨敲窗沿的聲音,靜谧而和諧,鋪墊着溫馴的良夜。
我睜開眼睛,床頭亮着昏黃的燈,屋子裏暗淡又和暧。我陷在柔軟的床上,額前的發絲落在枕頭上,微微擋住了一些視線。
腰間的手臂壓着輕軟的絲被,将我完全覆在溫暖的懷抱裏,胸膛随着安寧的呼吸起伏,緊貼着我的後背,寬大的肩輕微塌在我的肩頭,熱烘烘的氣息落在我的脖頸,
雨還是不停落下,空氣濕潤,窗縫透進的風透着涼意,窗簾輕飄飄地舞動,他的懷抱倒是暖的。
我覆住了他環在我腰間的手,輕輕摩挲了片刻。林渡舟似乎被喚醒,在我的脖頸上輕微動了一下腦袋,倦意濃重地呢喃,“很晚了。”
雨把世界打濕,昏黃暗淡的光線透出了兩分朦胧暧昧。我側過臉,蹭了蹭他的額頭,“弟弟,我剛剛夢見你了,我們在灑滿日光的雲層上,你抱着我,天邊有好紅的一輪太陽。”
身後的人良久沒有回應,我以為他又睡着了,卻聽見微弱的聲音,“嗯。”
明明是我要睡一會兒,他怎麽比我還困?
我靜悄悄撥開他的手,掀開被子起身。忽而被一道力拽住,林渡舟驚醒一般抓着我的小臂,撐起半邊身體,還沒醒過來的聲音低而啞,“……師哥。”
我回頭看見他的茫然的神色,迷蒙又泛着光亮的瞳孔,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去一下洗手間。”
雨聲漸漸大了起來。
洗手間裏,我看着眼前睡眼惺忪、靠着門打盹的人,沉默了好一陣。
“……你非得在這兒看着麽?”我眨眨眼,盯着他根本沒怎麽睜開的眼睛,“都困成這樣了,不能自己好好躺着嗎?”
不知道為什麽,林渡舟抱着我的衣服來洗手間看着我,硬是不走,聽罷我的話只是搖搖頭。
“不是,”我啧了一聲,“你在這兒看着,我尿不出來。”
不知是什麽時候他換下了我的衣服,現在我穿着他的睡衣,褲腿長到了腳後跟。
林渡舟死活不走,轉了個身背對我,蹲下去,靠着門一動不動了。
“變态。”我低聲道,洗完手走到他背後,順理成章地壓了上去,他也自然而然地背起我,走回了卧室。外面還在下雨。
“淩晨三點,”我跳下他的後背,走到窗前看玻璃上雨滴游走的紋路,“我們好像睡了挺久的。”
不知道林渡舟前兩天夜裏在耕田還是放牛,我從沒見過他困成這樣。他一言不發,默默鑽回被窩躺好,見我沒有動作,啞聲呼喚,“師哥。”
我回頭,“怎麽?”
林渡舟的發絲在枕頭上微微鋪開,像是雨滴落入水窪蕩開的波紋。他半邊臉都埋進枕頭裏,缱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意味不明地叫了我一聲,“師哥。”
我和他對峙了片刻,涼風混雜着雨絲,推着我的後背。林渡舟側身窩在床上,臉上被映得水溶溶,看着可憐。
“賴皮蛇。”我關上飄雨的窗,又躺了回去。雨滴落在窗沿的聲音噼噼啪啪,叫人聽着心安。林渡舟把我裹在被子裏,手臂又一次環住了我的腰,只是這一次我們面面相觑,當四目相對,他頗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不是要離開嗎?”我沒忍住嗆他,“膽子這麽大,我以為你要遠走高飛了呢。”
林渡舟把臉埋在我的脖頸間,估計也沒臉見人了,聲音悶悶的,“師哥,是我不好。”
“你還知道?”我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要是沒有你,我有生活、有事業,我愛打拼就沒日沒夜地跳舞,愛休息就打打牌喝喝酒,我的日子舒坦着呢。”
懷抱在升溫,我感受着他灼熱的氣息,被子裏交纏着的身體已經不留縫隙,我們已經如此親密,他怎麽還不讓我看清他的心。
“但是林渡舟,只要你在我身邊,沒有任何事物會讓我覺得比此刻更好了,”我摩挲着他的後背,覺得自己聽上去似乎有些苦口婆心,“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懷裏的人沉默良久,沒有回應,只有平和穩定的呼吸。
我将腦袋稍微拉開了一些距離,忍俊不禁,“我在這兒推心置腹,你倒是睡得很香。”
眼下的烏青在黯淡的光線裏鋪下更加濃重的陰影,我關了床頭燈,回到他的擁抱,低聲呢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