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出桃花村的道路口上, 停着五輛驢車。

這時代馬是珍稀品,一般人家養不起,普通人遠行大多以驢車代步。

徐州貧窮, 更加少見馬車,平長縣兩人來時就是駕的一輛驢車,加上車夫和随從一共四個人, 這時依然原車回去。

謝亦雲這邊準備了四輛驢車, 她單獨一輛, 由江護衛駕車。

其餘護衛們一輛。

剩下的兩輛給跟去平長縣的桃花村人坐, 賀師傅也跟了來, 和他們坐在一起。

謝亦雲接過和玉為她準備的包裹,右手撐住車子借力, 輕輕一躍就跳了上去, 動作輕捷幹脆。

司空烈在旁瞧見, 脫口贊了一聲:“謝大人好身手。”

他印象裏的讀書人, 大多手無縛雞之力,上車都要人扶持, 可謝知縣上車之利索, 即使放在武者之中, 也讓人眼前一亮。

謝亦雲聽得誇贊, 回頭笑道:“過獎。”

這一回頭,就發現和玉跟在她的後頭往車上爬, 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小姑娘莫不是想要跟着去吧?

蹲下身子,小心問道:“和玉, 你幹嘛呢?我們要走了,你趕快回去呀。”

“少爺。”和玉手抓着車子使力, 擡起頭,臉上都是堅決,“我要跟你一起走。”

果然如她所想,謝亦雲嘆口氣,知道阻止不住,伸手:“來。”

和玉粲然一笑,右手放到她的掌心。

Advertisement

謝亦雲微一使力,把和玉拉上車來,寵溺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小跟屁蟲。”語氣裏都是柔和的笑意。

和玉跟着笑,忽然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視線,定在她的額頭上,冰涼刺骨。

不由笑容微凝,轉頭四顧,尋找視線來處。

“少爺。”坐在駕車位置的江護衛提醒,“裴公子在那裏站着。”

謝亦雲順着江護衛指的方向看去,戴着鬥笠的少年默默站在斑駁的樹影下,離着這兒十幾步遠,手上提着一把鋤頭。

道路口嘈雜忙亂,人們相互叫喊着上車,可這熱鬧到了少年那兒卻陡然沉寂下來。

他站在那兒,連飛鳥似乎都繞開他。

這邊極鬧,那邊極靜,少年站着的那一塊地,好像和這裏隔成了兩個世界。

他提着鋤頭,顯然是匆忙趕來,卻絲毫看不出趕了急路的樣子,不知已經在那兒站了多久。

謝亦雲有些意外,少年從到桃花村來挖井,每隔兩三天就失蹤一次,第二天上午再來,也不說去了哪兒,只繼續挖井。

回想起第一次見他時,跟在他身邊的那個三十六七歲,明顯是随從的人,後來再沒現面,謝亦雲猜測,少年在平陽縣應該有落腳的地方,兩三天就回去一次。

昨天下午沒看見少年,她就知道他又走了。

剛剛還在心裏想着,按照前幾次少年回來的時辰,等他來時,她早走了,少年回來找不到她,心裏不定會怎麽失望。

畢竟這少年雖然衣着普通,但從他的舉止能夠看出,他出身富貴,受過良好的教育,家裏肯定不缺吃不缺穿,犯不着來挖井賺幾百文的工錢。

謝亦雲總覺得,他來挖井,就是為了每天和她說幾句話。

她托了桃花村的村民轉告少年自己的去向,不想少年這時趕了過來。

那就自己親口和他說,再叮囑他幾句。

謝亦雲朝少年招手:“言弟,過來。”

裴言看着她笑吟吟的臉,不自覺伸出空着的手撫着胸口,心中怔然。

為什麽呢?

大哥對着那侍女笑,和那侍女親昵,他心裏竟然升起滔天的殺意,恨不得那侍女立即消失在眼前。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喜歡那侍女,他不喜歡那侍女和大哥親密接觸。

他的心裏有一個惡魔,在叫着,引誘他,把多餘的人全部趕走,讓大哥只看着他笑,只和他說話。

這世上和他血脈相連的是父皇和母妃,母妃只有他一個兒子,和他不親近,他也沒想着要親近母妃。

父皇有很多兒子女兒,看着父皇和那些人親密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此刻這種暴戾的感覺。

他只是痛恨父皇看他的眼神,卻從來沒想過要獲得父皇的寵愛,更沒想過要獨占。

自他醒事起,世上所有的人,包括父皇和母妃在內,他們喜歡誰,寵愛誰,都和他不相幹,引不起他心裏的一點波動。

只有大哥是不同的。

從第一次見面,不,從在平陽縣的客棧裏,第一次聽到大哥的名字時,大哥就是不同的。

此後一日又一日,他想和大哥靠得更近、更近,到如今,他想獨占大哥。

心底突然滿是恐懼,要是大哥知道他的想法,會不會覺得他可怕,從而遠離他?

謝亦雲看少年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有些奇怪,再次招手:“言弟,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不,絕不能讓大哥知道,裴言暗自下定決心。

他把鋤頭放到地上,朝謝亦雲的驢車走去。

走到近前,謝亦雲和和玉已經進了車廂,裴言從卷起的車簾看進去,兩人坐在一起,肩靠着肩。

他的視線在那侍女身上定了定。

和玉縮縮身子,在這大熱天裏,她無端覺得身上有點發冷。

今天真是奇怪,這樣的感覺就這一會兒有兩次了。

“言弟,我要去平長縣。桃花村的井今天就可以挖完,你後面怎麽安排的?”

謝亦雲探着頭,溫聲道,“出來這麽久,家裏該擔心了吧?回去給家人報個平安吧。”

系統裏顯示,少年住在府城。

半大少年出門在外,久不歸家,天天來給她挖井,她害怕人家家長找上門來,責備她拐帶良家少年。

“沒人擔心。”少年低聲道。

謝亦雲哽了哽。

這是說,家裏沒人擔心他?

是和家裏鬧了矛盾?

她有心再問,又恐怕觸犯別人隐私,正猶豫時,少年一手扶住車壁,傾身過來:“大哥,帶我一起走吧。”

謝亦雲:“……”

跟來一個和玉還不夠,又要跟來一個裴言?

和玉她拒絕不了,可眼前這少年不同。

只是因為知道他的熱愛值為10,又像孤兒院的孩子一樣黏着她,謝亦雲心裏就拿他當弟弟看,其實真正說起來,少年和她沒有半點關系,怎能帶他到平長縣去?

想着,就要開口回絕。

“大哥,我沒地方去。”少年聲音發悶,寥落萦繞其中。

謝亦雲的話堵在了喉嚨口。

她不是容易心軟的人,可是一個滿心依賴她的少年的哀求,她很難拒絕。

何況這少年性子孤僻,不和人交往,強行把他丢下,她也有點擔心。

她兩輩子都沒有兄弟姊妹,和玉和這少年是這個世界對她心懷最大善意的兩個人,她是真心拿他們當弟弟妹妹待的。

“……好吧。”謝亦雲點頭,“你上來。”

除了容知縣的車子,其它車都坐滿了,若是別的人,讓他去容知縣的車子無妨,可這少年不行,他不搭理人,她怕容知縣和他在一起不自在。

只能讓他上這輛車了。

“大哥等我一下。”

裴言轉身,手在身側捏成拳。

不管怎樣,他要先留在大哥身邊,其它的事,過後再去想。

裴言走到先前站的地方,拿起放在地上的鋤頭,再轉身朝驢車走來,走到車子後頭,把鋤頭和車子後面的雜物堆放在一起。

謝亦雲:“……”

這人居然是去拿鋤頭的,他莫非還想到平長縣去挖井?

裴言跳上驢車,進到車廂內。

和玉客氣地喚他:“裴公子。”

裴言禮貌回道:“白姑娘。”

目光在車內一掃,驢車很寬敞,是坐十幾個人的标準。

謝亦雲與和玉坐在一條凳子上,還有空餘的位置。裴言徑直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謝亦雲:“……”

雖然不擠吧,但是天氣熱,坐在一起總不舒适。

一邊坐着三個人,另一邊卻空蕩蕩的,怎麽就偏要這麽坐呢?

衆人都已坐上車,一聲吆喝,車隊出發,從村子出來,向東邊行去。

俞縣丞望着遠去的車隊,問邊上的一個村民:“剛那個戴鬥笠的人,上了縣太爺車子的,是什麽人?”

看起來和縣太爺很熟,他不認識。

“那是裴公子。”村民回道,“天天來給我們挖井。”

雖然不愛說話,看着不好接近,但是個好人。

“叫裴什麽?”

村民搔搔頭,他不知道。

另一個村民小時候上過幾天學,認得幾個字,正好在上工的登記表上看到過裴言的名字,聽俞縣丞問起,于是湊過來:“叫裴言。”又賣弄道,“言語的言,言辭的言。”

“哦。”俞縣丞若有所思。

裴是國姓,更巧的是,當今皇上的六皇子也叫裴言。

這位六皇子極少現于人前,皇室似乎刻意隐瞞他的消息,連他的名姓都很少提起。

他知道六皇子叫裴言,還是因為六年前,六皇子到徐州封地來,朝廷邸報上簡略地寫了一句。

六皇子到徐州後深居簡出,沒在任何場合出現過,就像沒有這麽個人。

想到這兒,俞縣丞失笑。

他真是想多了,因為一個相同的名字聯想到六皇子。

六皇子天家貴胄,怎會拿着鋤頭到平陽縣來挖井?

俞縣丞搖着頭轉身,心裏卻始終有點不踏實。

二十七年前,他考中狀元參加瓊林宴,曾見過宮中的貴人,一舉一動,禮儀天成。

剛剛見到的這位裴言,行走之間,頗有那種韻味。

俞縣丞到底不安心,尋思着下午試驗過縣太爺讓陳木匠做的犁,馬上回到縣衙,翻翻以前的邸報,仔細找一找六皇子的消息。

六皇子今年十八歲,二三十年前的邸報他都好好收着,要是有六皇子的消息,一定能找出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