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64
左溪倒是很樂呵。
左若童:“姐姐還是這樣頑皮。”
左溪背對他給盆栽修樹枝,哼着轅門外三聲炮。
沒有別的弟子,陸瑾被他差使走了。
“姐姐?”左若童又喊了一聲。
左溪不哼了,安靜了好一會兒,問他是不是生出了荒唐的想法?
左若童臉有點燙,心砰砰跳,說:“沒有。”
左溪吐了一口氣,似乎松懈,似乎嘆息。
“那你還來我這裏?我都在避嫌了。”
“我沒有那種想法,就不是你弟弟了嗎?”
左溪回頭,細細打量左若童,她眼中的情緒不熱烈,不燙,但很重,非常重,像山一樣重,像湖泊一樣重。
左若童忍不住轉過頭。
左若童反應過來自己不該轉頭。
左溪放下剪子:“我去山下買點東西去了。”
左若童接受不了,無視不了,卻還要求她如常,她再怎麽如常,左若童都接受不了。
左溪嘆了口氣。
怎麽會偏偏喜歡自己的弟弟呢,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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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又鎖上了,按日子,開門的是澄真,澄真說左溪要閉關。
左若童愣了一會兒。
他……傷到了她。
她上次是真的受了傷才會閉關,這次閉關……是為了躲他。
左若童忽然生出來點無措,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和她親近,像小時候一樣,但是他又回避了她的親近,是他不知好歹明知故犯。
她是真的很難過才會連表面功夫都不想做。
左若童安靜離開了。
左溪出關的時候左若童又在閉關。
左溪:“哦。”她問一堆小輩要不要吃炒花生。
一群小朋友守着鍋蓋看她炒東西。
左溪在內門門口看一群小孩兒練武,說無聊。
似沖試探性問她要不要收個徒弟玩玩。
左溪一邊掐手指一邊說:“我哪有那個緣分——嗯?”
她又算了一遍。
又算了一遍。
扭頭撿了一把花生灑地上,沉默了一會兒又去揪葉子,對着雲朵算了半天,左溪說:“今日不宜占蔔。”
長青:“陸瑾,上!”
陸瑾立刻哭唧唧拽住左溪的袖子:“師叔啊!啥時候我能有個小師妹啊?就那種會撒嬌不像澄真師兄的小師妹!”
毋澄真:我看你小子是活膩歪了。
左溪看他拽住自己袖子的手,眼睛裏閃過一道光。
一般情況下是有人要遭殃了。
陸瑾立刻松手了。
水雲帶着兩個小孩兒來了,雲澤和雲生,張家的小孩兒,陸瑾趕緊去招呼小孩兒了,左溪是見過兩個小孩兒的。
她掐着手指。
左溪和雲生對視。
上一次,卦象不是這個。
澄真以為她沒印象了,就介紹,喊兩個小孩兒過來吃花生,左溪沉默着看兩個小孩兒,一個表情不安,一個抓耳撓腮問:“師叔怎麽看我們不說話?好吓人哦。”
左溪伸手,一左一右捏他們的臉,湊過去看。
“長青,這兩個小孩兒蠻端正的哦。”
她抓了一大把花生給他們。
“吃花生。”
“謝謝師叔!”弟弟很大方接過去了,哥哥卻扭捏了。
左溪起身,說我下山了,今天有新出的報紙。
“這種事情弟子們跑一趟不就好了?”
“我散個步不行啊?長青,過來陪我走一趟!”
一高一低一前一後出了門。
運生看着左溪離開的方向。
“看什麽呢,雲生?”陸瑾問。
“沒,就是師叔真好看啊!”
陸瑾頓時好感度上升了:“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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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對長青說:“跟着送兩兄弟來的人,看看他是什麽人,他要是發現你,想跑,你就不要追了,回來跟我說。”
“師叔?”
“他要是沒發現你,就做得明顯一點,讓他發現你,知道嗎?”
長青頓了頓,說了聲是。
“哦,還有,這個事不要和其他人說了,你師父出關了就帶他去看那兩個小子,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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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瑾帶小孩兒的時候看見左溪很高興,喊着師叔小跑過去,左溪拿着相機,對着他摁下快門,年輕人的笑容就留在膠卷上了。
“師叔!”
左溪給他們幾個一人幾顆小蛇莓,酢漿草的葉子。
陸瑾嘿嘿笑。
“玄妙師叔。”兩個小孩兒打招呼。
左溪點頭,看看大哥,看看小弟,咧着嘴一人頭上別了一朵紅杜鵑:“好看!小孩子就是要有精氣神,別學你們師父,天天一身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給我披麻戴孝呢!”
陸瑾大聲喊了一聲師叔,“這話可不能亂說,讓師父知道了肯定又傷心了!”
左溪撇嘴:“瞎講究!”
說罷,很是不滿地錯過他們往一邊走:“水雲!你是不是又偷懶了?”
他們這才發現水雲也在,還是在樹上,很是郁悶:“師叔你怎麽發現我的?”
“修行不到家問我怎麽找到的?瑾兒,雲澤和雲生,過來陪你們水雲師兄玩捉迷藏,誰找到的次數多我給誰獎勵!”
“師叔!您怎麽還找外援啊!”
“給你三十個數跑,一、二、三、四——”
晚飯的時候,雲生很是快樂地在一堆弟子羨慕的視線裏吃着左溪從山下帶回來的小蛋糕,是左溪跟山下的西點師父學的親手做的,上面都是奶油和水果。
一群師兄弟嘲笑水雲,水雲很沮喪:“藏哪兒這小子都能發現我嗚嗚嗚嗚又被師叔罵廢物了。”
陸瑾懷疑人生中:“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雲生很是得意:“水雲師兄藏身的地方太明顯了,一眼就能看到!他就是喜歡藏高的地方,樹上的葉子都是綠的,就水雲師兄是白的!”
“一點僞裝都不做還以為自己很完美,”左溪拍水雲的腦袋,目光慈愛,“又廢又笨。”
水雲捂臉:“弟子知錯了,下次一定好好好好做僞裝。”
左溪看陸瑾:“你呢,你的大毛病就是太正直了,就只會看明處的,這樣以後跟人打架是會吃陰招的。”
陸瑾哭唧唧。
飯後左溪回自己的院子,水雲把鎖上了,讓雲澤和雲生都很吃驚,水雲解釋說早幾年師叔去外面鬧了一場,差點命都沒了,現在在這裏也是讓張天師和師父安心。
雲生看着那把鎖。
呆呆愣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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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青回來了,對左溪說那個送兩兄弟來的管家回去就辭職了,他沒能追上,就回來了。
“師叔……”長青沉吟,“會是什麽人?”
左溪在做木雕,上漆陰幹,是一只小兔子。
“這個等你師父出來讓他決斷吧,先不要查了,兩個小孩兒在人家手裏,出了事不好,我在這裏,等你師父也出關了,我們兩個在這裏。”
“是。”
長青是平靜的,天師府的內門傳人,三一門的逆生三重,他不會害怕。
也沒必要害怕。
左溪看他,好久,說:“我這三重開久了,就會忘了自己耋耄之年,長青,我年歲已高,下一任的門長,你與澄真,你覺得誰更合适?”
長青悚然一驚,拱手:“師叔不可妄言!”
“三重通不了天,我也沒有長生,生而不老為妖,老而不死為怪,我這妖孽,總是會到頭的,你師父不信,非要證一證,但是你和澄真,不能把逆生當道,逆生三重只是術!”
豆大的冷汗從長青臉頰滑落,他咬着下唇,身子顫抖起來。
左溪看着他,目中慈悲。
“長青,所有弟子你是最聽話的,待我去後,把水都潑道到我身上來。”
長青跪了下去,嗫嚅着喊師叔,應不了。
他不應。
左溪的眼睛漸漸失望,擺手:“算了,不為難你,下去吧。”
這種事是需要魄力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左若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左玄妙。
左溪嘆了口氣。
這口氣沉甸甸的,壓在了長青心上。
左溪也和澄真聊了,澄真臉色蒼白,許久,叩首說弟子謹遵教誨。
所以,她還是比較喜歡澄真。
三一門的路已經到頭了。
鄭妙聆不肯看三一門倒下,把她困在三一門裏,她還是要把三一門推翻了,左玄妙還是會把三一門推翻的。
左溪看門內的弟子修行。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
她閉上眼睛,回想拜師的時候,張定乾的身影。
記憶依舊清晰,她還記得張定乾的目光多溫和,多理所當然,那只手放在她的頭頂。
“結發受長生。”
左溪睜開眼。
雲生站在她面前,表情平靜,目光莫名。
“是李太白的詩。”
左溪看着雲生。
看着那雙不算明亮的眼睛。
“是啊。”
左溪輕輕說。
“是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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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長得像一個人。”
“誰啊?”
“我徒弟。”
“……您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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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若童見過雲澤和雲生了,左溪說還沒找到小孩兒,左若童嘆氣:“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左溪點頭,頓了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姐姐請講。”
“是我在龍虎山上,師父說術士要順天應命,我問他那占蔔的意義何在,他說占蔔的意義是趨吉避兇,術士只能給出選擇,不能替人做選擇。好比一求道之人,走至結尾才知死路,我們也只能建議他不走死路,而不是替他選一條新的路。”
若是他不走這條路,他還是左若童嗎?
可是,她的弟弟,一定要走這條路嗎?
她的眼中悲憫。
左若童讀出了憐惜,他覺得不安,思量再三,回答:“可也許正是不回頭的死路,才成就了他。”
逆生三重成就了大盈仙人。
她所謂的拯救和替命只是個笑話。
那就是他要走的路,只不過錯了而已。
錯了……就不能走了嗎?
他不用她的拯救,他只需要成就自己。
左溪眼底的光沉了下去。
左若童覺得不安,喊姐姐,左溪卻猛地起身,離開了。
“姐姐!”他追上去,“可是我哪句話說錯讓姐姐不高興了?”
左溪沒有回頭:“不,你點破了我,是我執迷,是我執迷。”
左若童停在原地。
她執迷的……只剩下一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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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細細推算。
銜首卦,還是這個卦。
她不懂這個卦,現在懂了,她總是會回到過去,重來一遍的,這個放下執迷的左溪是第多少個了?
她算不清,她看不清。
術士本該順天應命。
術士本該順天應命。
她笑了起來,對着雷雲的天哈哈大笑。
笑聲狂浪,好似癫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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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孩子回到了家裏,雲澤和雲生的授法也要開始了。
左溪和左若童并肩而立,左若童看消瘦的左溪,眼中有着擔憂:“姐姐,這種小事我來處理就好了。”
左溪雙目澄澈,不看他,只說:“我還是想看看的。”
想看看,她弟弟怎麽證他的路的,她是長姐,是道友,她想看看這位求道之人的決心,想看看他的求仁得仁。
她還是喜歡他。
像喜歡月亮,喜歡春風。
這輪不屬于她的月亮陪伴她走過了無數次重來,但是,是最後一次了,如果還要重來的話,她不會吃掉小左溪,也不會和小左溪融合,她會讓小左溪吃掉自己。
然後開始新的銜首卦。
沒有結束,也不知起始。
興許,那個小左溪,不會喜歡自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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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接到了電話,她在工作室,以為是客戶,趕緊放下工具接了,開口就是近期的單子接滿了,得排到來年才能接單子。
“我不是找您做舊物修複……”電話那邊是個年輕人,“您上次說您手裏有左若童和左玄妙的照片,方便見面聊一聊嗎?”
左溪心裏咯噔了一下,回頭,張楚岚趴在老畫上恨不得鑽進去欣賞仕女的簪花。
左溪把電話挂了。
電話拉黑。
又來電話把左溪吓得把手機扔了,撿起來接通是外賣。
張楚岚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
左溪說我去拿外賣。
隔幾天有人敲了工作室的門,是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模樣俊朗,充滿了陽光開朗大男孩的氣質,一只手抵着門,上下打量左溪,是很吃驚的。
左溪握住特意挂在門後的小刀。
“我是陸琳,”年輕人說,“能不能談一下你手裏的照片,左溪小姐?”
左溪:“……樓下咖啡館?”
陸琳說好,收手。
深綠的咖啡杯,左溪喝下去幾口,先交代自己。
她是被拐賣了的,找到的時候已經記不得家人了,被送去孤兒院之後努力學習,大學畢業之後一邊工作一邊找家人,但是……她不想上海別人。
“我聽說,左玄妙和左若童姐弟……沒有後代。”
陸琳低頭喝咖啡。
左溪把照片給出去。
“我現在和一個在孤兒院一起長大的朋友組成了家庭,我們說要做彼此的家人,那我就不能背叛她。”
有一點沉默,陸琳收下了照片猶猶豫豫:“其實,我太爺想見見你。”
左溪眨眼。
“他看了你的照片之後,說一定要見見你。”
左溪舔舔嘴唇。
“這個……我得問問家裏人。”
陸琳也很不好意思。
左溪把他聯系方式從黑名單放出來,兩個人加了微信,陸琳看她:“你和玄妙真人真的很像。”
“我知道。”
“太爺見到你,大概會很開心。”
“也有可能更傷心。”
說不好。
左溪起身要去買單,陸琳說我來吧,冒昧來訪,總不好讓你招待不速之客,也算是我的賠禮道歉。
左溪選擇接受。
陸琳問了一個別的問題:“你是異人嗎?”
左溪眨眼,皺眉:“異人,是什麽?”
“……不,沒什麽,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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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性掌門無根生在之前和惡童李慕玄大鬧迎鶴樓,用了一種很特別的功夫,能破壞所有的術法。
那種術法,也能撕開逆生三重。
“全性無根生,見過玄妙真人,大盈仙人。”
左溪雙目空空,緩緩吐了一口氣。
這一局,她替左若童打過很多次了。
這一次……就讓他自己來吧。
左溪坐在椅子上,看着左若童走到無根生面前,她的弟弟深深地呼吸,眉眼還是她喜歡的模樣。
所謂喜歡,不過是在意,一次次的注視和不舍得,她也有過夫婿,在與玄門無關的那個世界,左溪是個成家的女人,她愛過別人,在別的世界,她也一定愛過別人,只是這個世界,這個時空,左溪戀慕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眉眼身形都喜歡。
她的情感淡薄,這喜歡有多少是執着的累積,她也分不清。
只是喜歡,這麽摧折。
左溪不喜歡逆生,逆生三重是有盡頭的,它不是大道,她還是喜歡天師府的雷法和金光咒,光明、穩重。
逆生的路是沒有盡頭的,三重之後……是有第四重的,她在數不清走了多少年三重之後……看到了四重的路。
這路太漫長了,太崎岖了,人的短短百年走不了。
走過四重之後呢?
這條路不是通不了天,是人通不了天。
人命有涯,道無垠。
興許第一個逆生三重,确實看到了那條通天的路,只是沒走到。
她只是個作弊了的,不知道怎麽回事擁有無限選擇和可能的修道者。
“自有後來人!”
那是一輪光輝的月,白玉盤、昆侖鏡,高高懸挂,不可琢磨,淩空踏虛,不可攀登的大圓滿,不可玷污的光輝萬丈。
那月光曾照耀她。
那月光從不屬于她。
那是她得不到的一往無前,孤注一擲。
那是她不敢想的一腔孤勇,求得善終。
只是喜歡,只是向往,這麽摧折。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她終于是舍得,舍得放下相思了。
沒有她,才能成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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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老,年邁,不堪一擊。
只是幾步路,他卻很累,坐下了,喘息着,低垂着頭。
證了,敗了,确實通不了天。
左若童不敢去看左溪有多難過,她很難過,因為她是他的姐姐,這世間她最懂他。
“無根生,”嘶啞得好像砂布,“你們走吧。”
無根生的視線從左若童身上,走到了左溪身上,猶豫了幾秒,他還是拱手低頭:“學生,見過老師。”恭敬極了。
左溪在等他,等他給一個終了,他能破逆生,就能停止逆生。
左溪把自己的死意擺在他面前,那把鎖不是給左若童的,是給無根生的,是在問這個短暫地做過學生的人願不願意讓她睡個好覺回到人間。
她的心已經死了,臣服天道了。
她不想活,也死不了。
無根生,願不願意給她一個成全。
和無數次一樣,無根生總是願意成全她的,她惋惜他的坎坷、天賦和命運,無根生也會她這點憐惜和教育幫她收尾。
左若童猛地擡頭看她。
左溪望着無根生,目光溫柔,悲傷又溫柔。
無根生也笑了,悲傷又溫柔。
兩個人的目光裏,除了對方,誰也沒有。
只是一段相處,只是一段緣分,只是一個念頭。
她教導過他。
他向她求過學。
都認,都不後悔。
左溪知道自己的那一點基礎功夫會教出個能撕碎三重的神明靈,無根生也知道這一認是代表自己要給這個自己尊敬的人潑髒水。
全性掌門無根生的老師,只有兩個結果,遺臭萬年,或廢或死。
玄妙道人的名聲性命,只能到今天了。
左溪緩緩開口:“多謝。”
無根生的手微微收緊。
左若童握住左溪的手,他在發抖,他懂的,懂左溪的。
他是她的弟弟,怎麽會不懂這個姐姐呢?
他當然懂。
作為弟弟的左泊,作為道友的左若童。
他最懂她。
她最舍不得他。
他也……最舍不得她。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