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申府已破,餘下之事,還要有勞陳太守了。”
薛長卿凡人之軀,路途波折難以好生休息,眼下日升漸明,又熱又困,正走在太守府廊下,頭疼操心申跡這樁事遺留的爛攤子。
“下官明白。”老頭扇呼啦扇動,陳太守見他額心生汗,臉色白得厲害,吓了一跳,湊過去給他扇風:“薛大人臉色怎麽如此難看?!大人暫且回屋休息,下官再糊塗也不會将此事辦岔,等天晚些涼快下來再商議如何處理城中其餘走商不遲。”
拂涯牽着相南走在前面,聞言頓住腳步,回頭便見薛長卿深色袍子深一處淺一處被暈濕,臉色發白,額心耳尖散熱處卻紅得不正常。
“過來。”拂涯輕皺眉。
薛長卿微愣,往前走了兩步,“大人。”
“伸手。”拂涯隔空在他手心畫了個符鎮上去,“今日黃昏你帶影衛去處理各行商,眼下吃些東西回去歇着。”
雖未完全緩解,空氣中燥熱卻被大部分阻絕,薛長卿收攏手指朝拂涯躬身:“明白,多謝大人。”
陳太守同青衣小厮各自抓着老頭扇左右繞着三人,聞言道:“不錯不錯!可不興逞能,好不容易盼來二位大人,眼下這光景絕不可做得不償失之事!”
江陵的風扇出來都是熱的,吹在身上除了更熱簡直毫無益處。
拂涯剛想叫陳太守收了神通,轉眸見小貓水亮眸子目不轉睛,俨然是被這民間玩意兒逗住了。
拂涯:“……”
她默了默,對陳太守道:“将城中百姓家中按老幼婦孺的情況整理一份送過來。”
他們來時快馬加鞭,京中命旱情稍緩的各地押運的糧草不知都到了何處,城中既有水米,又何必空等。
國師大人這吩咐分明是有具體計策了,陳太守驀然擡眸,險些涕泗縱橫,“下官這就命人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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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涯錯開他熱切如見雙親的視線,“回去将今年江陵發生的不尋常的事提出彙總,晚間我要見到結果。”
陳太守不解:“大人何意?”
拂涯性子冷淡,本就不是願意解釋的人。相南瞄她兩眼,見她神色愈發淡淡,怕她開口言簡意赅地訓人,替她道:“馬車一路南下,各地旱情不同,尤以江陵百裏內為最甚。此番旱情恐怕并非純粹天災,陳大人最好從人事尤其牽涉靈師和妖族的角度着手。”
陳太守怔然,見國師大人并不反駁,已是頃刻接受了這個說法。他打着老頭扇磨牙,“天殺的混賬東西別叫我知道是誰!”
見吩咐清楚,拂涯要走,手中拽着的小貓步履卻慢半拍。
她微頓,道:“再往屋裏送一柄扇子,就你手中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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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候,遠黛朦胧青霧,落日沉入天際。
早間陳太守将城中百姓家中情況說明,國師大人便命影衛取了申跡的令牌搜盡其財務米糧,依據人口,均分送入各家各戶。
日升又落,申跡如野狗被縛于露天暴曬,此刻被人從市集帶回,棉襖裹身,血水浸透粘膩幹涸。
肥壯的軀體虛浮無力,滿臉肉脂油膩,汗水滲出,轉眼被高溫烘幹。
石清瞥一眼這團癱死于地的肥肉,拽了他脖頸上的麻繩,領着數名影衛和侍衛跟着薛長卿往外走。
客房裏,拂涯換了身清爽夏衣,輕紗在肘間堆疊,正握着卷宗席地而坐。
相南抓着蒲扇随意亂擺,湊在她身邊,面前散着兩卷她尚未看過的卷宗。
江陵是南境中心,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往來人口甚衆,一年到頭民事糾紛不知幾何。
案前卷宗尚且還是陳太守精選的部分,要他一日之內把江陵有異狀的苗頭找出來無異于強人所難。
拂涯揉過眉心,手裏的書卷散在桌上。
“累了?”相南松了手裏的老頭扇,猶豫片刻,擡手扶住她的額角,指腹輕柔打轉。
被人觸及時指尖驀然繃緊,長睫撩動,他的臉便撞進眼中。
小貓抿唇,神色不太自在,替她疏解的力道卻舒緩。
國師大人活至如今從不知羞恥是何物,眸子不眨,就這麽直勾勾盯着人。
相南被她盯得肩背發緊,“看、看什麽?”
“哪學的?”
她說得不明不白,眼下這情形卻好猜。“以往母後會頭疼,這樣揉一刻鐘會好很多。”
約莫是今日被人撞破身份,左右沒有外人,便到此刻,他仍是明亮的小貓瞳色,随眼睫眨動,似有漣漪蕩漾劃破春水。
因着天熱,銀冠高束,玉簪綴于墨發之中,馬尾披洩而下落了滿肩。眼皮薄斂,褶子勾勒形狀,又因擡眸而清晰,純澈眸子藏入星海。
淺緋輕紗滑過小臂,頓在肘間。手指摩挲他的側頸,她的哄誘都輕,“耳朵放出來。”
莫名的臉熱,眼睑半阖,他錯開視線,不算久,細微的“砰”聲。
“好乖。”
手心裏絨毛柔軟,眸光逡巡,小貓所有情緒和神态都被收歸眼中。
眼邊緋紅,薄唇半抿,含住了齒間因她而起的悶哼。
素指沒入青絲,掌心抵住後頸,不輕不重往下壓。
吐息缭繞纏綿,鼻尖若即若離,拂涯半擡眸子,正見長睫顫抖低覆,無聲默認。
握住後頸的手指微緊,喉骨滑動,鼻尖略錯。
卻最終停在毫厘之前。
溫熱暈染,沒有更近了。
胸腔裏不知撞死多少小鹿,始終等不到她。濃長眼簾半掀,露出水霧朦胧的春池。
鼻尖相抵。
國師大人笑,“下不去手。”
相南揪着她的袖紗,心跳飛快,只剩下意識的反問,“什麽?”
“小貓,”她揉他的後頸,“如今妖齡幾何?”
這還能是什麽意思。
相南臉頰發燙,急于正言:“十八又如何!妖族化形即成年了!”
“嗯。”墨色青絲穿梭,在她指間勾纏不休,“我聽說,相臨川出生兩月即能化形。”
“……”九尾靈貓多智,本就頗得造物偏愛,可無論如何也是妖族私密,她哪來的聽說?
相南氣悶,卻不知是氣她如此清明,還是氣自己生得太晚。
偏生她不放過他,蹭他的鼻尖又笑,“小貓呢?化形花了多少時日?”
小貓不吭聲。
“嗯?”拂涯擡眼,眉梢勾挑笑意,“不告訴我?”
心髒又開始亂跳,他被蠱得神志不清,“……一月。”
出息再度離家出走,相南急得臉頰通紅,“拂涯我真的——”
溫熱的觸感擦過,停在他側臉。
約莫只有一息,可光陰暫止,漫長又如餘生。
親吻離開,相南後知後覺眨眼。
拂涯揉着小貓耳根,看似雲淡風輕,心中卻不平靜。
從南巡起,她無數次地違背底線。原以為縱容是施舍,驀然回首,為他停眸,才察覺那份偏執占有究竟是何物。
人妖殊途。
叫他将貓耳放出來只是想用以警醒,可貓耳柔軟,一如他毫無保留的關切和情意。
眸光輪轉,從耳尖、眉眼到唇齒。
所有情不自禁,都是泥足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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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有頭緒了!”陳太守手裏抓着一冊卷宗,趿着草鞋匆匆跑來。
趕路多艱,銀瓷有些修為,但比之石清石影到底差太多,眼下還在偏房裏休息。守在門前的影衛見陳太守匆忙而來,屈指通傳。
“進來。”
“大人,下官翻遍江陵……”陳太守得了準允,推門而入,因着着急此刻才擡眼,餘光似乎有靈光閃過,隐有暖白消失無形。
他愣了愣,眸光落在國師大人身邊的相公子身上。
翩然俊俏的少年垂眸席地跪坐,耳根臉頰熱意不散,散落鋪地的袍擺淩亂,衣襟也不那麽規整,瞧着……
陳太守老臉一紅,只覺得早不是晚不是,偏生卡了個如此尴尬的時候過來。
只是旱情刻不容緩,太守臊着老臉假作未發覺,“大人所說若是真的,旱事查來怕是不太容易。下官翻遍今年關于旱災的記錄,尋人确實為難了些頭腦發昏的小老兒,但下官找到了今年最先出事的記載。”
陳太守将手裏的東西奉上,伏地而跪叩首,“旱情起時并非毫無跡象,過往百餘年也曾有過惡劣氣候,是下官疏忽,彼時只做是尋常。”
他跪得突然,拂涯微頓,由着他繼續說下去。
“柴曲縣是江陵城下轄的一處小縣城,南境春末多雨,而今年久不至。柴曲縣百姓挖渠引水,不得所獲,此事也是後來有柴曲百姓入城找到太守府,下官才知曉此事。”
“柴曲百姓找上門來,下官命人調了柴曲的卷宗。可時日已過大暑,南境全境陷入幹旱,柴曲為縣,而人力有盡,終究難以顧全。是下官愚鈍遺漏如此關鍵的消息,求大人降罪!”
拂涯一目十行掃過他整理出來的柴曲縣今年所有農事彙總,“眼下柴曲縣情況如何?”
“回大人,”陳太守擡頭,面色羞愧,“江陵暑旱前所未有,米糧散盡尚護不住城中百姓。高溫不散,饑民流落四野,臨縣百姓月餘前背井離鄉,怕是無人了。”
一室寂靜。
流民遷徙居無定所的畫面如在眼前,許久,拂涯收了卷宗,“薛侍郎會留在江陵,你要做什麽憑他吩咐。”
陳太守點頭,遲疑問:“大人……要去何處?”
拂涯起身,相南揪着她的袖子,聽她道:“先去鎮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