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混元潭靈力洶湧,從經脈湧過,帶走污濁。
水溫舒适,懷裏人鼻尖臉頰病态發紅,觸之滾燙而始終不醒。
“拂涯……”相南圈着她的腰,水滴砸落,在水面蕩開層層漣漪,“你看看我吧。”
他不信邪,将人扣在懷裏,正欲揚聲喊人,擡眸所見,精致漂亮的小姑娘騎在石清脖子上,小腿悠哉晃着飄過來。
琉夏眼角抽搐,瞅着石清麻木的臉直想笑,只是沒笑出來,因為小屁孩拽着石清的發冠,尖着嗓音帶兩分該死的興奮:“她終于要死了!”
石清反手就把人拎下來,方要惡狠狠将人摔地上,瞥見那小胳膊小腿,動作遲鈍了下。
小屁孩對他的殺意一無所知,不滿他的小心眼,嘟着嘴順着他的胳膊自己爬回去,用力揪他的頭發:“小氣!再忤逆我,我要把你凍在冰裏做成冰雕!”
石清:“……”
相南聽而不聞,目光越過小破孩,“琉夏你快來看看拂涯。”
他将人挪到潭水池壁邊,琉夏見了拂涯的臉,急忙探手,臉色漸漸沉下來。
相南等了片刻,“如何?”
“經脈盡損,靈力流逝,”雪精靈晃着白嫩的腳丫子,歪着腦袋天真無邪道:“她存了死志。人若不想活,你們卻要救她,不是害她嗎?”
雪精靈口無遮攔,在場之人面色全變,相南情緒大動,正要開口斥她,卻聽琉夏忽道:“你知道她心存死志?”
拂涯的過往無人能探尋,琉夏游歷世間,後來意外探出她這身世間絕無僅有的稀奇血毒,此後便長居國師府,時日漸久,倒成了她的心腹和專用大夫。
旁人只道國師手段厲害,她卻清楚那些名聲之後的代價,而這輿論流言中心的人将名利亦或重傷視作無物,分明身陷局中,卻永遠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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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此番遭受反噬,若非有相南執着,她絕不可能将弱點暴露在相臨川面前,任由自己虛弱踏入妖族屬地。
她不想死于敵手,可也從未認真對待過致命的傷勢。
“這有何難?”雪精靈癟嘴,揚着下巴頗為驕傲:“她對付旱魃所用法陣以自身為媒介,旱魃這種醜東西乃上古兇物,凡人欲圖與之抗衡,多少要付出代價。”
“是,确實如此。”琉夏将話拽回來,故作崇拜問:“你如何知曉她心存死志?”
“那個陣法有反噬的嘛,”雪精靈揪着石清的頭發,腦袋點啊點,“還魂陣招魂,反噬延遲,令之在油盡燈枯時陷入回憶,嗯……大約就是回光返照?”
“她不想死。”幾雙眼睛轉動,相南固執道:“拂涯不想死。”
雪精靈哼笑:“她一身死氣!你何必自欺欺人!”
相南紅眼盯着小破孩。
——以他碰上拂涯的事就炸的破脾性,不吭聲則表明其理智搖搖欲墜卻仍尚存。只是人雪精靈好歹是別垢峰之主,在人地盤上嚣張激怒她恐怕是嫌命太長。
琉夏壓了怒意,挂上得體笑意,“您說得有幾分道理,拂涯這人慣來不愛惜身體,只不過您也說了,她如今陷在回憶中,她的過往辛苦,若曾有熬不下去的時候也是人之常情,看人看事總不能以過去完全代表如今吧?她一把年紀鐵樹開花,人間風月未嘗盡,怕是心有不甘的。雪大人您給瞧瞧,可還有轉圜的辦法?”
這番話可謂油嘴滑舌,琉夏說完自己都起雞皮疙瘩,但效果顯然不錯——雪精靈雪大人咬着手指頭,皺着彎月細眉一臉沉思。
“原來如此……”怪不得死這麽久沒死絕。
雪大人嘀嘀咕咕,點頭認真問:“她有心儀之人?”
這喵喵的難道不明顯?
琉夏阖着眼皮翻白眼,下巴沖着相南點兩下,“這位可不就是,兩情相願,情深意篤!”
雪大人一愣,面露古怪,“既然如此,救人之法擺在眼前,你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相南更愣,态度陡然虔誠,“請雪大人指教。”
“你不是九尾靈貓麽?”雪大人掰着雪白軟糯的指頭,“貓生九尾,其命九條,以命換命不就得了?小花,你真不知還是又诓我?”
“……”相南聾了一只耳,只聽見前半句話,“我明白了,多謝你。”
雪精靈駕着石清遠走,混元潭蒸汽袅袅。
相南道:“我只能斷尾,剩下之事,都拜托你了。”
琉夏糾結:“你當真清楚後果?”
相南手臂收緊,忽而低笑,“生而九尾,怕是沒人更清楚了。不論我下場如何,請你務必照顧好拂涯,拜托你。”
“本是分內之事。”琉夏偏了下腦袋,不忍看那雙幹淨的眼睛,“你若出事,她這犟脾氣必然不會放過我,你掂量着辦吧,別讓我好壞人做盡。”
-
命途多折,荒謬荒誕。
正如她摔下斷崖粉身碎骨,而流水潺潺,遠在數丈。
她被大胡子抓回樹林,不知用了多少手段給她吊命續骨。
昏暗石室,生死不由己,她疼死又醒來,養傷半月傷口未愈,比之此前更刺鼻血腥的東西每頓喂入她口中。
機會錯失,她死不了了。
膚色蒼白,長發垂落,盛夏蟬鳴聒噪,指尖湧動靈芒。無盡夜色裏,良久傳來很輕的低笑。
大胡子強行喂藥數年,自逃跑墜崖死過一回,硬骨頭終于悔悟,再難聞腥臭的東西送到她嘴邊,她也能面不改色接過一飲而盡。
聽話的孩子叫人心裏舒坦,時日漸長,孩子總會長大。
因着乖巧得了不少吃食賞賜,她的身子抽條,眉眼長開,唇紅齒白,身上又總是一股清淡冷漠的勁兒,十足引人注意。
大胡子的注視更多停留在她身上,視線如出洞捕獵的冷血毒蛇,粘膩而令人作嘔。
若她出生單純又被關在這種地方與世隔絕,興許真的不明白其中含義。
可她見過,母親身死的慘狀刻骨,那個強迫她的男人無數次在父親看不見的角落裏如此注視過母親,直到血流成河的那一日,她明白了其中含義。
大胡子變本加厲,她裝作一無所知。
又是盛夏,黃昏熏紅晚霞,遠天雲朵悠閑散漫。
大胡子端着藥汁敲開門,她照例飲盡放下碗,他本該走,卻伸手來碰她。
大胡子捉住她的手腕,嘴角咧到耳根,別有意味地蹭她的皮膚。
她毫無反應,只是漠然望着虛空。
腰間束帶被人撕落,他将她壓在狹窄房間的木桌上。
胡子刮擦,他的嘴唇試圖碰她。
垂在身邊的手指微動,碧色靈光若隐若現,細細靈光彙聚。
他急不可耐,忽然刺痛,血水自頸間噴湧。
大胡子捂着脖子錯愕瞪眼,“你……”
“我?”她很輕地笑,彎折脖頸靠近,極為親昵的距離,手中劍刃卻徹底沒入血肉。“飼蛇者自大,終究為毒蛇反噬……我沒叫你失望吧?”
木屋相鄰,她劈開門鎖,裏頭被當做畜牲養的人驟然見她拎着顆人頭逆光而來,一時都愣住了。
随即有狀況還好些、約莫被送來不久的人遲疑問:“你殺了胡子?”
她沒回答,丢下人頭,道:“我只帶一人離開。”
屋內死寂,繼而吵鬧起來。他們猙獰殘忍,如此瘦弱,卻能夠擰斷對方的脖子。
畫面自眼前閃過,像極當年,一群孩子為了同一個包子争得頭破血流。
殘殺不知到幾時,勝者拖着斷腿谄媚地挪過來,“求你……”
話未盡,鮮血撲灑,眼未閉而命先絕。
上京城中,皇帝面前的紅人一夕之間死于非命。他被人發現時,馬廄裏馬匹仍在發狂,生生将人下身撞得稀碎,血水屎尿混了一地。
消息長腿,一夜之間京城嘩然。
府裏驚懼又覺丢臉,只是鬧騰不過三日,火油撒遍梁柱,血液淌成的河流中殘肢無數,盡數燒滅在烈火中。
皇帝大驚,命人徹查,半月過去卻查不到半點痕跡。
又一日,皇帝入國寺,磕了腥臭藥丸後手撚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面前佛像忽然輕笑。
皇帝驀然睜眼,望了半天不見人影,他眯眼正要叫人,忽聞:“你想求長生?”
這道聲音缥缈無蹤,聲線清淡,如灼灼烈日一捧冷泉,清冽悅耳,滌淨人心雜念。
她的話分明是問句卻毫無懷疑語氣,皇帝信教,本就篤信有天神存在,眼下略作聯想,已是信了五分。
他揣摩完,恭敬道:“信徒請神仙點化。”
“為君者放縱奸佞、魚肉百姓,憑你也想求長生?”
皇帝沉默,又道:“明日上朝朕便剁了左相的腦袋,神仙可否滿意?”
“且再看吧。”
“神仙,朕既答應你,長生之術不知……”
“謀事未成,敢與我講條件?”
“不敢,是朕僭越,明日朕勢必叫左相人頭落地。”
……
翌日,皇帝拎着顆血淋淋的腦袋急匆匆步入佛堂。
“神仙,朕允諾之事已畢,該您踐諾了!”
鼻尖湧入清香,缥缈輕淺的步音由遠及近。
人頭墜地,皇帝被掐着脖子抵在柱子上。
膚色蒼白的女子神色極淡漠,眸光穿破皮相,不知在看什麽。
“你、你是何人?!”皇帝驚怒,“膽敢對朕無禮,來人!來人!拿下這刺客!!”
“方才不是還叫我神仙?”她歪頭故作不解,“皇帝老兒,還想要長生嗎?”
此情此景詭異,皇帝艱難呼吸,看清這張白得不似真人而出塵絕豔的臉。
哪有人能在他的貼身護衛手中靠近他?一介女流能做到如此,恐怕并非等閑之輩,說不定……
皇帝猶豫,最終道:“仙姑……真有長生之法?”說罷,他倒是着急起來,“仙姑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不可欺瞞于朕!”
“自然不負所望。”
她輕勾唇,手中靈光滾滾。
皇帝呼吸急促,他對上那雙冰冷嗜殺的眼眸,後背猛然出了冷汗,“你……”
他呼哧喘氣,身子顫抖起來,“你究竟……是誰?”
她是誰?
濃長眼睫眨動,地獄黑暗阒寂,回憶模糊,那個沒人再叫的稱呼,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當年墜崖,天地浩渺廣闊,她縱身如飛鳥,渴盼順水而流,随百川入海。
指骨繃緊,捏碎了骨頭。
在那瞪大再無阖目的怒視中,她大發慈悲,給這萬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做個明白鬼的機會。
紅唇微啓,話音随風,悠悠飄入盛夏,“拂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