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蓮花寶塔九層的燈座被擰動,首尾相銜的某處長幾所在地磚挪動。

石清縱身而下,不多時,敲擊聲沿着通道傳上來。

暗道繞塔緩慢下行,沿途諸多岔路,能通往各層的特定雅間。

幽綠燭燈明滅,一行人很快到了終點。

周遭靈力妖力紊亂,說不上來的刺鼻氣味混雜直沖鼻腔,拂涯撕了假皮重新扣了面具,半分不受擾地往前走。

石清等在石道的盡頭,“大人,這邊。”

随着他側身,裏面的景象無所阻擋映入眼簾。

寬闊又逼仄的空間裏,鐵牢以栅欄分隔,每個僅夠容納人形的牢籠裏塞滿了看不出死活的軀體。

栅欄之外的平地上,長桌擺滿刑具,沾血的鐐铐、鐵索、烙鐵、長刀堆滿角落,連同着殘缺破裂的枯骨,勾勒出這方天地的模樣。

妖兵分散搜查,狹窄鐵牢裏蜷縮的人麻木無力地掀動眼皮。

舍俐從鐵牢前探完回來,肅然道:“都是半妖。”

人妖兩族隔了種屬,世間本無半妖。成周河橫亘,雖有令人膽寒之力,卻終究是死物。

妖族過界,混于人群,生情與人共居便難以避免。人妖相戀違逆天道,千古至今,風流韻事無數,可都是些話本子裏才有的風月,事實無情而殘酷,半妖便是這種罔顧兩界法則的産物。

此物極易胎死腹中,僅有極少數能降生。

他們體內人妖之血混雜,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經脈如萬年熱雨不盡的密林生出的藤蔓,盤根錯節之複雜使其難以修兩界任何功法,能順利長至成年都是幸事。

人族無知,可妖族內有過半妖故事的流傳。

尤其這兩百餘年有國師管鎮妖府,妖族過河都極少,如此大規模的半妖群出現在眼前着實震撼。

石室鐵牢難見盡頭,相南怔了怔,“全部都是?”

舍俐嚴謹措辭,糾正道:“屬下所見的都是。”

——剩下牢籠未開,探不到的他不敢妄言。

拂涯道:“放幾只出來盤查,限制在鐵門後,清點數量。”

舍俐原本就是相南私養的那支妖兵的首領,如今回到他身邊,自然以他馬首是瞻。

只是殿下心在何處怕是瞎了眼的人都得被迫知道,因此他瞄了眼自家殿下,果然沒得到任何眼風。

舍俐默然颔首,轉身要從門洞中入大鐵門,剛踏入一腳,被人擠得撞在鐵門上。

同樣被擠的石清:“……”

大人吩咐,與你有何關系?

兩人夾在門中,石清眯眼,側身率先進去,晦氣地撣撣袖子,只剩一道冷哼落在鐵門邊。

舍俐:“……”

不就是撓了幾爪子,若非不得已,誰願意碰誰呢?

貓妖侍衛長木着臉取了與他相反的路去開牢門。

關在籠子裏的半妖被放出來,各自模樣暴露,除了鐵門內此起彼伏的害怕呻.吟,大鐵門之外的空曠地落針可聞。

半妖幾乎都赤身裸體,維持半人半妖的獸形,又與尋常妖族作戰時釋放身上某部分參戰截然不同——

渾身灰白色毛發的狼妖恐懼擡頭,長手長腳四肢着地,頂着一張半是狼毛的人臉;

瑟縮成團的蒼白人身背負骨肉支離的羽翅,羽毛沾血,零碎稀疏連翅膀都裹不住;

一條趴在地上的長着鱷魚尾的半妖虛弱睜眼,蓬頭垢面,露出半張爬滿鱗片的人臉……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長相兀自驚人離奇,但全都瘦得如出一轍,除了薄皮包着骨頭,簡直和陳年幹屍毫無區別。

饒是身在妖族見多識廣的軍師彌渚也是一陣後背發麻。

石清估摸着放了差不多的妖怪由國師大人掌眼,眸光掃視,停在個生着棕色貓耳朵的小姑娘面前。

他揉揉小孩的耳朵,小半妖身子一僵,哆哆嗦嗦咬唇開始流眼淚。

石清默了默,捏了根地上的幹草,三兩下折出草蚱蜢遞給小姑娘,“別哭,同阿兄說說這裏是怎麽回事?”

舍俐:“……”

石影:“……”

得,長了貓耳,還是個小孩。

石影抽着眼尾面色複雜,只覺得這腦子多少帶點泡的影衛已經被貍奴和雪精靈那小屁孩完全馴化了。

外頭的侍衛搜遍石室,妖兵握着個半開的匣子到相臨川面前,“陛下,這是蛇族的妖丹,此外還有許多妖丹,其中有不少妖力混亂的,恐怕正是這些半妖的。”

妖衛将妖丹完全暴露在衆人眼前,密集鐵籠中忽然爆發出一聲銳利嘶叫。

相臨川皺眉,侍衛見狀,當即沖進鐵門,不多時循着聲源找到了人。

赤條條的蒼白人影被鎖鏈纏繞捆縛懸吊,其周身妖力忽然濃郁,光芒半亮不亮,嘶吼聲痛苦意味分明。

靈光大綻,玄鐵綁住的腰線之下猛然化為一條丈餘的粗大蛇尾!

随着他的變化,石室中原本就有的哭泣聲更大,夾雜恐懼的哀鳴。

妖衛湧進鐵門,亂擺的蛇尾被壓制,場面被控,光芒消散後,便見那吊在角落裏的身影成了具生着蛇尾、背有雙翼而頭長犄角的四不像怪物。

他還在壓抑嘶吼,彌渚面色極為難看,“分明是蛇妖的妖力。”

“別、別吃我……”小孩哭叫聲從混亂中傳出來,“我聽話,我還有血,別吃我!”

衆人聞聲,視線齊射向牢中縮成一團的小半妖。

方才放出來的半妖神色驚恐,個個恨不得重回牢籠。

動亂起始前這些妖怪半死不活,無論如何撬不開嘴,石清驟然反應過來,沖石影丢了個眼色,轉而低聲去哄:“那就喂血,你若将此處發生的事告訴我,我能保你離開。”

“離開……”小半妖不住顫抖,嘴角咬破出血,喃喃兩聲,縮着小身板哭,“離開……”

“我說!”旁邊生了鳥翅的人影突然爬過來,破爛翅膀骨刺戳破皮肉,他喘着氣,聲音極為幹啞,“有人、拿我們去養那條醜八怪……”

小半妖見有人搶話,約莫是覺得活命的機會沒了,不敢插話,只能瑟縮着後躲。

石清見狀,捏着手裏的草螞蚱放在她面前,輕拍她的肩膀,邊問那鳥妖:“如何養?”

“你……能讓我活着離開?”鳥妖防備恐懼地盯着他,咬死牙關不松口了。

石影往外偏了下腦袋,國師大人銀面冰冷,眸色卻平常。

他得了答案,揚聲道:“能說清楚的都能活下來。”

此話一出,鐵牢當即炸了。

絮叨破碎的話音未落又起,足夠鐵門內外拼湊出因果。

原來他們多數人出生後便被關在此處,每日定時有人進來送只夠吊命的水食,也有人每日進來放他們的血。

若是體弱瀕死的半妖則會被挖出妖丹,死後身軀丢到那醜八怪面前被其生食,妖丹攢一攢,攢夠了便能做那妖怪的一頓口糧。

他們生來不見天日,也時常聽門外有拖着妖怪和人族的腳步聲靠近。被下藥的人族和妖族只剩本能地交.媾,無數次,總有一次能受孕生子。

半妖經脈紊亂,但不乏有天賦不錯的,他們隐忍着試圖反抗,可百餘年下來,從未有人逃離過這間腐臭腥潮的屋子。

外面是怎樣的風景,黑暗之外是什麽模樣,鐵牢中無數半妖生了又死,關于活下去的唯一想象,都來自同樣不得自由的麻木失控、淪為生産半妖工具的奴隸。

-

相臨川帶人控制地下城,昏暗地牢中,尾巴斷盡的城主趴在血水中呼吸困難。

狐妖慣來嗅覺靈敏,只是他身受重傷,鼻尖血腥氣彌散,直到人走到近前,他才嗅出那一縷妖氣。

駱宗艱難掀動眼皮子,便見那條藏于暗室的半蛇妖被人捆縛着送到他面前。

挂着銀面的女人一改柔弱氣質,居高臨下睨來。

駱宗咳出兩口血,嘶啞出聲:“你……是何人?”

在相臨川掌權之前,深埋于妖都的眼線從未探到妖宮裏出了手段如此厲害的女貓妖,不過失去監視的短短一年,不可能憑空出現這種修為的九尾靈貓。

石清将半蛇妖鎖在刑架上,石影握了把纂刻鎮妖符文的匕首蹲身,“出城的小妖都送往何處?”

駱宗見了這張臉便下意識顫抖——此人陰毒至極,不知哪來的毒藥抹在他身上,全身瘙癢難耐,不受控的苦笑難忍,衆目睽睽之下害他丢盡八輩子老臉。

“不說?”石影冷笑,“城主該不會以為,妖主介入,你還能有退路?相無柯至今生不如死,相臨川手段如何城主應該清楚,造反也得審時度勢,別做錯了選擇。”

血珠從眼前滑落,視線瞬間的清晰足夠他看清拍在臉上的匕首紋路。

“鎮妖府……”駱宗怔怔,驀然擡頭,“你們是鎮妖府的人!你是北昭國師!”

“聲音再大些?”匕首劃斷眉骨,石影道:“看見那條蛇妖了麽?”

狐妖劇烈掙紮:“你們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不過問問城主,養如此多的半妖究竟是何目的?”

狐妖眸色急劇變幻,最終只是笑,“養着玩兒罷了,這種廢物能有何用?”

“斷半尾,”國師大人忽而淡道:“将人帶過去。”

影衛得令,将半截身子入土的狐妖拖到綁蛇妖的刑架前。

粗大蛇尾只剩一個尾尖能動,極速失控擺動,不由分說抽在狐妖臉上。

石影踩着狐尾,匕首沒入,生生刺斷骨頭,鈍刀割肉般,在狐妖疼死之前割斷了狐尾。

半截狐尾被甩入空中,鮮血如雨,被薄如蟬翼的靈光盾擋落。

半妖脖子以極為扭曲的姿勢伸出去,狐尾自空中掉落時猛然被叼住,尖齒摩擦咀嚼,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匍匐在血水裏的狐妖失控大叫:“啊啊啊!我的狐尾!鎮妖府!你們不得好死!”

石清收了靈氣盾,石影握着匕首在狐妖臉上打叉,“城主想好之前的問題了麽?”

狐妖腦袋砸在血污裏。

其實自相臨川出現,他就已經看見了自己的結局,遑論眼前還是兇名聲震兩界的北昭國師。

狐妖生性狡詐而利己,他不得好死,不是沒想過将一切和盤托出得一個痛快的解脫。

“國師不是知曉麽,妖族過河……想去哪,便去哪了哈哈哈……”駱宗咬着牙笑,腦海裏卻走馬燈似的晃過幼時落魄。

彼時年幼,他險些死于兇獸口中,巧合為人所救,後來與人為友。他壞事做盡,泯滅天良,他是要自私自利的。

“國師殘害妖族……如今與相臨川勾結,如此違背兩界盟約,你又能善終麽哈哈哈!”

拂涯淡聲:“再斷。”

石影踩着斷尾,隔着斷端一掌的距離,如法炮制,将斷尾甩進了半妖口中。

狐妖生不如死,匕首插在斷尾中。

鮮血灑了滿臉,石影轉着利刃,“城主義薄雲天,可惜不識時務,聽說過鎮妖府的不死丹麽?”

似是怕人孤陋寡聞,石影妥帖解釋:“不死丹以不死蠱毒為引,入口即化,蠱蟲嗜血,專吃壞死經脈,每吃一處便在一處産卵縫合,直至将人吞噬殆盡,成為一具孕育蠱毒的溫床。中蠱者不死不滅,神智不受蠱蟲影響,能清醒見子蠱破體而出,最終為子蠱所噬。”

“如何?”石影剁斷一截尾巴,“城主想試試那滋味麽?”

狐妖控制不住地戰栗,石影扯他的頭發迫使人擡頭,“放心,鎮妖府有足夠的手段,也不吝啬保城主吃穿無憂。我們能陪着城主慢慢想,時間足夠,餘生也長,都不着急。”

狐妖瞳孔猛縮,嘴唇顫動,喉間尚未溢出聲音,周遭異變陡生。

無數銀針飛射,徑直沖着國師大人所在而來。靈力旋動,落生劈出劍刃,穿過細密針雨,将埋頭遁走的侍衛裝扮的人射穿在原地。

侍衛一擁而上,細作咬碎口中毒藥暴斃當場。

石清回頭确認國師大人的安全,不經意垂眸,猛地對上雙死不瞑目的狐貍眼。

“大人,”石清迅速檢查,在狐妖丹田處發現三枚銀針,“滅口了。”

石影為護主丢下狐妖,卻令重要線索斷在手中,他丢了匕首,利落往地上一跪,凝重道:“屬下辦事不利,求大人責罰。”

此人掌控地下城百餘年,手中不知掌握多少線索,卻如此突兀死在他們眼前。

其間死寂。

拂涯捏了下指骨,良久只道:“蛇妖不能活。”

這只半妖不知活了多少年月,體內妖氣直逼數百年純正大妖,可身上又有其餘強勢妖族的特征,神智盡失,只剩捕食獵殺的獸性本能。

原本審駱宗便是要明确其在這場預謀的叛亂中能起的作用,可惜答案未得。既然不能為己所用,就不能留下禍患。

地牢腥臭昏暗,侍衛有條不紊,國師大人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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