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節課江垣去的格外早
得很小很小。
但是他不知道,她面對同情的時候怎麽樣,面對嘲笑的時候怎麽樣,面對陌生人的不耐煩的時候,她應該怎麽樣。
因為他不是殘疾人,他沒辦法理解她對自己的恨。
江垣嘆息:“那你還不去陪陪人家。”
周野立馬回問:“你怎麽不去?”
“我有對象啊大兄弟!”
周野問他:“怎麽和好的?”
江垣回答:“犧牲自己。”
“你犧牲什麽了?”
“我他媽可是連游戲都戒了啊……”江垣給他掰掰手指頭,“你能想象嗎?我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課,做作業,陪媳婦兒學習,陪媳婦兒逛街,陪媳婦兒看電影,陪媳婦兒撸貓,給媳婦兒罵,給媳婦兒打……”
周野笑起來,江垣沒繼續說下去,也跟着他笑了笑。
斂了笑意,周野問:“如果你沒有談戀愛,阿黎受委屈了,你現在會去北京嗎?”
江垣想了想,“沒準。”
“我們三個,跟以前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哎!你可別道德綁架加情感攻擊啊,我們三個怎麽樣跟她又沒關系。只能說人的生活狀态是會變化的,以後我也會結婚有自己的家,不可能一輩子跟你倆玩過家家吧。自然點兒,順應發展,好麽。”
周野勉強地點點頭。
走到海大的大門口,江垣突然說:“你記得你當時說為什麽要考海大?”
周野想了想,“離家近?”
“你忘了啊!你說你想摸摸這裏面的槍。”
周野看着江垣,回憶了一番,眼睛突然熱了。
江垣說:“去看看。”
海大的軍訓基地常年冷清着,雖說24小時有人把守,但是老爺子們也扛不住冬夜的寒冷,大半夜的偷偷睡上一覺很正常。
江垣和周野暗測測地鏟掉了牆上的幾塊玻璃渣,翻了院牆進去。
這個軍訓基地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戒備森嚴,進去了就發現,其實也不過幾間平房。外面築着防盜窗,裏面估計堆滿了槍支彈藥,想想就熱血沸騰。
江垣跑得比周野快,等他溜到防盜窗外面之後,才發現周野還在小心地觀察周圍的地勢。
他招招手:“快點快點。”
周野放大了膽子跟過去。
江垣試着用學生卡往門縫裏搗了兩下,沒用,門是上了鎖的。他走到窗邊,用手推了一下窗戶,窗戶也鎖了。
周野試了一圈這裏所有的窗戶,都鎖的很死。不過最外面那一道鎖似乎有點松動。
他跟江垣說:“你來看一下這個。”
江垣跑過去,把窗戶的玻璃板往裏面推了一下,果然不嚴實。
他讓周野扒着外面這層玻璃,用力地把另一扇窗往裏面扣,窗戶的鎖扣漸漸地分離開,眼見就要成功了,就差那麽一點點,怎麽也掰不開。
江垣性子急,直接用手掌“啪”得一下推在玻璃上。
這一掌拍的不輕,确是把窗戶推開了,但估計也得打草驚蛇。
不過他們暫時還管不了那麽多。
江垣用手機燈光照了一下,周野伸長了胳膊進去,摸到了什麽東西,直接拎出來,一把AK□□。江垣下意識地“卧槽”了一聲。
雖然沒有上子彈,但真真切切的槍杆子握在手裏仍然沉甸甸的。
遠處突然有了人發出的動靜。
周野緊張地把槍放回去,兩人循着人聲的反方向拔足狂奔。
迅速地翻了牆,在夜裏奔跑,身後的警笛響得心慌,但又刺激得人興奮不已。
江垣在岔路口慌了一下,周野把他扯進了旁邊的……女廁。
江垣扶着膝蓋喘息,擡頭看周野的時候,笑了起來。
他伸出摸過槍的那只手,周野沖着他的手心打了一掌,也蹲在地上笑起來。
薩岡說:“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着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
江垣是平靜的人生渴望漂泊。
周野是漂泊的人生向往平靜。
然而世事總是不如意的。
用一根槍杆子揮別往日,此後的路要怎麽走,還得聽命運的話。
49、所有漂泊的人生「四」 ...
江垣和周野在操場上走了一段路, 扶在護欄網上說話。
兩人都沒有睡意。
自從那次去了一趟礦井,江垣心裏就帶了很多情緒, 雜糅着對過往的悔悟。
可是當周野站在面前的時候,他又不知道怎麽跟他說心裏話。
周野說的對,他們以前不是這樣的。
江垣吞吞吐吐地問:“叔叔走了多少年了?”
周野平靜地說:“七年。”
江垣點點頭。
他靜靜地看着東方的天空, 感受周野的呼吸在耳邊一下一下, 那麽沉重。他轉過頭看了一眼江垣, 問他:“後來還會做那個夢嗎?”
江垣問:“什麽夢。”
“你哥。”
“……嗯。”
和蘇阿細分手的前一天晚上, 江垣夢到了他哥哥, 這個夢很平淡但很真實, 就像那天夢到周野的爸爸一樣,真實存在過的人,在他的夢裏都那麽鮮活地反應出來。
他夢到哥哥還活着。
夢到他在西南的邊陲小城生活着, 有幸福美滿的家庭, 有妻子和兒子,他跟年輕的時候長得不一樣了,胖了, 更愛笑了,看起來很幸福。可是……
可是似乎有什麽東西消失了。
一生追求的理想, 選擇批判的勇氣, 對于公道的探尋, 還有一腔熱血……全部都死在了江垣的夢裏。
如果哥哥還活着,這樣的生活對他來說很圓滿。
可是如果哥哥還活着,他一定不會允許自己活成那樣的人。
夢的最後, 哥哥看到江垣了,他端着安詳的笑容要跟他說一句話。
然後這個夢就結束了。
雖然沒有聽到哥哥最後的囑咐,但是江垣還是強烈地希望下次不要再重複同樣的夢境。
一旦看到那樣的哥哥,他的失落會讓清醒的後半夜過得無比漫長。
江垣把這個夢簡明扼要地跟周野提了。
周野說:“可能是你太想他了。”
江垣便沒有再說什麽。
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
蘇阿細的電話打來時,天空開始泛白。
她的聲音慌慌張張:“江垣你在哪?”
“我在……”
他話沒說完,蘇阿細已經急切地打斷:“芮姐找到丁柯洋了,她要去東城。”
“啊?什麽時候?”
她聲音小下來:“她非叫我陪她一起去,你也跟我們一塊兒去吧,kk也去,我們現在在他車上。”
“那你讓他來海大。”
蘇阿細愣了兩秒鐘,她興許在思考為什麽江垣去海大。
兩秒鐘後,她說:“好。”
***
kk開了半天的車才到東城,一路上蘇阿細的心都提着。
東城這個地方和南州一樣大,但是其他方面的水平和南州真的不能比。
貧窮使城市落後,天色終日陰霾滾滾,不見太陽。冷風從後背卷上來,能把人吸幹。
颠簸了一路,蘇阿細有點困了,她跟在江垣旁邊,像是走幾步路就能睡着,但路過旁邊一個烤肉店,香氣流轉到少女的鼻尖,她喉頭有點澀,眼皮子也有力氣撐開一點。
江垣喊了一下前面的蔣渝芮:“姐,我跟蘇阿細去吃飯。”
蔣渝芮回眸看了他們一眼,風從她的鬓發抄起一縷頭發,卷到臉頰上,沒有化妝,面容憔悴,但這一刻的蔣渝芮卻讓蘇阿細打心眼裏覺得漂亮。
她點頭:“哦。”拉了一下快要掉下來的衣服,重新蓋上肩膀,“你們去吧,待會兒電話聯系。”
蔣渝芮說完,拍拍旁邊愁眉不展的kk,沖着二人說,“把周凱也帶上,他看着太喪了,跟栓了條狗子似的。”
kk聞言,脊背一挺,将要争執兩句,被蔣渝芮的冷眼看成了啞巴。
他乖乖溜了,攬了一下江垣的肩膀:“走走走,吃飯。”
蘇阿細小聲問:“她一個人沒關系嗎?”
kk揚了揚眉毛:“死不了吧應該。”
“……”
天空是一派水墨畫的色調,絲瓜藤爬上了電線杆,一絲一縷,被風吹得凄涼。
三個人找了家小吃店将就了一頓。
出來之後,江垣給蔣渝芮打了一通電話。
她接的很快,說話聲卻又急又碎。
“江垣,我在剛剛分開那個路口……往東面走……走一百多米……”蔣渝芮的言語裏伴着哭聲、風聲、還有拉扯,“柯洋你別走,你再等等……”
江垣一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蔣渝芮那頭就把電話撂了。
他們根據她的提示找到那條巷子。
巷子穿插在小區中央,L型分布,從頭走到尾還挺長的,裏面多是賣早點的小商鋪。只是這個時間點沒有人在做生意。
車道上停着亂七八糟的摩托車和電瓶車,發廊的小哥穿着臃腫的棉衣坐在門口抽煙,頭頂的樟樹上冷不防地傳來幾聲布谷的叫聲。
鮮少的幾顆人頭,在江垣他們靠近的時候,紛紛望過來。
蘇阿細害怕這些陌生的目光,攥着江垣的手,藏在他身後。
江垣再給蔣渝芮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打不通了。
“柯洋,我沒有騙你……”
這一聲驟然響起的聲音讓三個人心裏一揪。
kk率先往聲源的方向跑,江垣拉着蘇阿細小心地跟在後面。
跑到巷子盡頭,已經到了小區外圍,那頭正在修路,建了一棟藍白色的二層工棚。
蔣渝芮在工棚的樓梯上和丁柯洋拉扯。
蘇阿細見了這景象,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叫丁柯洋的男人。
他穿一件舊得掉皮的皮衣夾克,衣服不太合身,縮在腰間,牛仔褲極其寬松,兩條褲管裏面看起來空空的,跨步的時候能隐隐顯出兩根腿骨的輪廓。
因為一直背對着他們,蘇阿細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丁柯洋的臉。
kk已經撲過去從後面掐住了丁柯洋的脖頸。
蘇阿細自私地在此時抓緊了江垣,她不想讓他冒險。
江垣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手上的力氣心虛地松下來一點。
因為和蔣渝芮的這一番拉扯,再加上丁柯洋本身的狀态面貌,他給蘇阿細的感覺無異于一個瘋子。她想回憶一下蔣渝芮手機上面那個清秀的青年,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早已經忘得一幹二淨。
蘇阿細是真的害怕了。
kk和丁柯洋不大不小地扯了一架。
丁柯洋自然是打不過kk的,不過有蔣渝芮在旁邊拖拽,kk沒法使太大勁。
蘇阿細重新探出腦袋看過去的時候,丁柯洋被kk按在地上,卷起了一些輕塵,他深陷的兩頰貼着地面,厚重的黑眼圈呈現出瀕死之态,讓蘇阿細再次揪了一下心口。
她真的佩服蔣渝芮還能把他認出來。
kk把丁柯洋制服在地,丁柯洋叫嚣了一聲:“打人我喊警察了啊!”
“喊你媽.逼的警察!警察過來先把你給斃了!”
江垣剛一走出去兩步,蘇阿細就緊緊地抱着他的手臂:“你別過去……”
蔣渝芮蹲在地上一邊抹眼淚一邊撥電話出去:“大舅你到了嗎?你快點過來,我不能讓他再跑了。”
她跟電話裏的人說上了幾句,把手機揣着,走到丁柯洋面前,推了一下kk,示意他下手輕點。然而這一推讓地上的男人有了點僥幸的心思,剛準備反擊,又被kk按下了。
這次蔣渝芮不再幫他求情,她蹲在地上跟他說話:“我沒有騙你,你如果真的給我找實習單位我會很高興,可是你這個是傳銷,根本不是正當途徑,丁柯洋你搞清楚了,你們做這個是違法的,而且你掙不到錢。”
丁柯洋不耐煩地轉了個身。
蔣渝芮抹了兩把眼淚。
随即,丁柯洋大舅趕過來。
蘇阿細沒想到蔣渝芮還留了這麽一手。
她事先沒有告訴她把丁柯洋的家人請過來了。
這個膀大腰圓的大老爺們兒一出現,蘇阿細懸了半天的心終于能擱一會兒。
她撒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裏都是汗水。
然而大老爺們壓根就沒打算動粗,他把kk支開,把丁柯洋扶起來,好生跟他說話:“柯洋……”喚了一聲之後,大舅眼睛有點紅紅的,“好多年沒回家了。”
丁柯洋無動于衷。
“爸媽都在等你回家,你不回去看看?”
“我很快就能拿錢,拿到錢我就回去。真的,很快。”這是丁柯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刺刺的。
他靠在牆上,點了根煙,“你們別對這種行業有偏見,這個根本不違法,要是違法我們幹了這麽多年怎麽都沒進過局子,國.家說起來明面上打擊,其實一直在扶持。就是因為認定是國.家項目,我們才敢做這個生意。”
丁柯洋吸煙,其餘的人聽着他說話,“我一個人苦了這些年,還不是為了爸媽,不出意外的話,我今年年底就能升個小高管,到時候鐵定拿錢,你們就別擔心了。等我一拿錢就回去,行嗎。”
最可怕的不是你救不出他,而是他根本不願意被你救出來。
蘇阿細能感覺到蔣渝芮的絕望。
丁柯洋從煙盒裏抖落了一根煙出來遞給舅舅,“舅,要不你跟我一塊兒搞呗。”
大舅一把拍掉他手裏的香煙,給了丁柯洋一巴掌。第二掌還沒下去,感覺到身後有人扯了他一下。
兩人同時看過去。
一個清秀得跟姑娘家似的小夥子突然靠過來,白白的一張小臉上泛着神采。從頭到腳都散不掉富家子弟的倨傲,而此刻他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丁柯洋,鎮靜地問了他一句:“哥,這能掙錢嗎?”
“能啊……”
“什麽人都能去嗎?”
“你這樣的?”
江垣微哂:“我這樣的不行?”他把手機從兜裏拿出來,“你給我留個號,我明天聯系你。”
丁柯洋眼睛一亮,又抖落了一根香煙塞給江垣,“行。”他四下裏瞄了一圈,“明天你自己來找我就行。”
“嗯。”
丁柯洋走了以後,江垣點燃那根煙放進唇間,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看了一眼梨花帶雨的蔣渝芮,“你把他帶回去,他還會跑回來的,沒用。”
江垣抖了一下煙灰,手臂搭上蘇阿細的肩膀:“不早了,你們先歇着吧。我再……想想辦法。”
蘇阿細一直悶着頭往前走,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
50、所有漂泊的人生「五」 ...
kk開車四處找賓館, 蘇阿細覺得在哪兒住都一樣,他不行, 他得挑,保持警惕心,總覺得像在東城這破地方随時随地都會被人擺一道似的。
蔣渝芮不說話, 江垣也不說話。
蘇阿細跟江垣坐在後車座, 發現副駕座位上勾了個放了個三角形鐵器, 還有一根小鐵棒。
蘇阿細把鐵器拿過來把完了一會兒。硬邦邦的, 沒研究出什麽東西來, 準備放回去, 江垣已經伸手抓了過去。他問kk,“你還會玩這個啊?”
kk往後視鏡瞄一眼:“不會,買來裝逼的。”
“……”
蘇阿細小聲地問江垣:“這什麽?”
“三角鐵, 一種樂器。”
“這是樂器啊!”
“嗯。”
江垣給她敲了一段。沒有旋律, 只有打擊的節奏。看起來挺難的,沒想到他還挺厲害。蘇阿細等他敲完,送過去一個疲倦的笑容, “不好聽。”
江垣挫敗地把東西放回去了。
蔣渝芮仍然沒有說話。
許是耳邊太清淨,蘇阿細坐了一會兒就困了, 眯了十幾分鐘。
停車的時候她也沒醒, 江垣讓kk他倆先走, 在車裏陪她坐了一段時間。
江垣輕手把她的碎發挑到耳後,露出潔白的耳垂和偏粉色的耳廓,在沉靜的睡眠中, 耳朵也安然地休息着,褪掉了一層血色。
他一直覺得蘇阿細的耳朵很好看。
有個日本作家特別鐘愛描寫少女的耳朵,每本書裏都花很長的篇幅刻畫,可是看來看去,他筆下的描寫再美好也不過如此吧。
江垣親親她的耳朵,把她弄醒了,蘇阿細揉了一下臉,有點羞赧地瞄他一眼:“幹嘛啊你。”然後伸手推開車門。
出了停車場,走一段路就是一條美食街。
街上有一家打着江南小吃的旗號經營的飯店。
蘇阿細拉着江垣進去買了飯,是一種叫做烏飯的黑色米飯。
聽說是用烏飯葉的黑汁浸出來的顏色,米飯做的顆粒飽滿,看起來亮晶晶的。
店裏沒位置,蘇阿細把飯打包了帶走。
江垣說他吃過這個。
在哪吃的?
浙江。
什麽時候?
暑假。
蘇阿細找了個沒什麽人的小公園坐下,把餐盒打開,用筷子挑着米往嘴裏塞,“好香啊。”給江垣挑過去一筷子,“賞你一口。”
看江垣吃飯,問他:“你暑假去浙江幹嘛了?”
他說:“去走走,我一直很喜歡浙江。”
“為什麽喜歡?”
“就是喜歡,沒什麽理由,山清水秀的,多好啊。小時候想娶一個浙江的媳婦兒,覺得浙江妹子都特漂亮,還特別溫柔。”
“既然沒什麽理由為什麽要加後面這句?”蘇阿細往嘴裏塞飯,臉上沒什麽表情,“活膩了?”
江垣趕緊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蘇阿細:“去面壁。”
他跑到小角落裏蹲下,一動不動。
蘇阿細把碗裏的飯都吃完了,沒發出聲音,江垣蹲了會兒,以為她走了,回頭偷偷看了一眼,發現蘇阿細正在監視自己,他立馬又把臉轉過去了。
“回來。”
江垣回去。
蘇阿細把餐盒扔了,起身離開,拉着江垣問:“你真去找丁柯洋啊?”
“對啊,我都答應人家了。”
“那你可以反悔啊。”
“這樣不太好吧?”
“你還能出來嗎?”
“當然啊,我就去看看他能不能跟我走,不行我就不管他了,後天就回來。随他自生自滅去,行不。”
蘇阿細不走了,在黑乎乎的樹頂下面站着,不安地皺眉,“你別去行嗎?”
江垣說:“你看芮姐今天哭成那樣子,她還說她打算今年回老家過年呢,現在攤上這事兒,不把丁柯洋弄回去她能安心嗎?”
“那他舅舅和kk不能去嗎?”
“他倆今天那麽暴力,要是再見到他們,丁柯洋身上不栓把刀子都對不起自己。”
蘇阿細煩躁地踢了一下旁邊的路牙:“早知道不帶你來了。”
“小心眼啊你。”
她這回直接擡腳踹他身上了:“我就是小心眼怎麽了?!萬一你出事怎麽辦?”
江垣把她擁到懷裏,“那你就換個男朋友。”
蘇阿細一把推開,“你怎麽能說這麽不負責任的話?”
“好了我跟開玩笑呢,我能出什麽事啊。法治社會,法治社會,劫財劫色不劫命啊。”
“江垣我跟你說,我是不會等你的,你要是真被劫財劫色了,我就換個男朋友。”
江垣點頭:“換換換!”
當晚,蘇阿細和衣而睡,偷偷哭過,淚痕幹在臉上。
江垣出門打車,幾乎把東城所有的路都走了一遍,回來的時候已經淩晨了。
彼時蘇阿細還沒睡着,但是聽到江垣進門的動靜,她閉上了眼睛。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蹲在旁邊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湊過去吻她的眼皮。
江垣躺下,在身後抱住她。
蘇阿細睜開眼,眼淚又掉下來了:“怎麽辦,我舍不得你。”
她哭得臉上熱熱的,蹭着他的鼻尖,說話聲音軟軟糯糯,“笨蛋,你一定要好好的。你不能出事,知道嗎?”
“嗯,我不會有事。”
蘇阿細在他懷裏哭得抽抽搭搭,“我好難過。”
江垣低頭吻她。
***
翌日黃昏,江垣跟着丁柯洋走。
他把他往一個偏僻的賓館帶。
一路上跟他講他們的商業機密。
“真不是騙你,一般人我都不跟他說。你想想看啊,咱們就直說了,這是國家項目,那你猜為什麽網絡上、電視上都說是傳銷要打擊呢?為什麽警察抓了就放?其實就是國家在進行宏觀調控,因為我們這個連鎖銷售做的很秘密,為了低調發展。”
丁柯洋說了半天,江垣聽得一知半解,丁柯洋看他理解困難,問:“還在念書麽?”
江垣搖頭:“不念了。”
“家裏做什麽的?”
“我媽開美容院,我爸是工程師。”
“那你肯定不懂宏觀調控吧,課本上講過沒?”
江垣再次搖頭:“不懂。”
丁柯洋得意地笑了笑:“我們這是國家扶持一個戰略,還是比較隐蔽的。”
江垣:“……你剛剛說過了。”
丁柯洋把江垣帶到一個賓館房間,裏面有個女人正在剪指甲,江垣看到對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那女人擡頭,見到江垣,愣了一下,然後沖他勾勾手指,“過來呀。”
丁柯洋給他介紹:“這是我們同事。”
江垣跟她點點頭。
這個女人從江垣進門的一瞬間就看着他不懷好意地笑,笑得江垣心裏發毛,他有幾次想臨陣脫逃。
不出意外的話,看丁柯洋跟她說話的态度,女人應該是他的上家。
好在這人沒待多久就離開了。
江垣懸着的一顆心放下來,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裏應該不是丁柯洋的日常活動區域。房間很整潔,除了他的一個背包就沒有什麽雜物了。
江垣說他很困,躺在床上睡了一會兒,丁柯洋去洗澡的時候,江垣悄咪咪地起來,去翻他的背包。
一個很老舊的軍綠色旅行包,貼近了有一股潮臭味。
包裏的每一件東西他都掏出來看了看,最後取出來一本褐色軟皮封面的筆記本。
扉頁上寫了一句話:有志者,事竟成。
衛生間的水聲仍然很大,江垣趁機迅速地翻了一遍他的筆記本。
本子上記的東西亂七八糟,他看不太明白,就把每一頁都拍了照,尤其是記了電話號碼的那幾頁。
拍到還剩一小半的時候,浴室的水聲停了,江垣把筆記本放回去。
丁柯洋穿了短袖出來,洗完澡的樣子看起來幹淨多了,如果能好好地理理頭發和胡子,再長點肉,也是個濃眉大眼的帥哥了,也難怪蔣渝芮這麽多年都對他念念不忘。
他看江垣起來了,跟他說:“你洗澡嗎?”
“不洗。”
“哦。”丁柯洋用毛巾擦擦頭發,走到他旁邊坐下,點了根中南海,瞅着江垣,“你跟她怎麽認識的?”
他沒有說過蔣渝芮的名字,開口一直是她。
江垣總覺得和這幫傳銷分子交流有點障礙,好像說話時的每個字裏面都藏着暗號似的,讓他聽不明白,但覺得緊張。
他答:“一個樂隊的。”
丁柯洋嘴角一揚,似乎感到新鮮:“樂隊?發展得怎麽樣了?”
江垣說:“不掙錢。”
他哂笑:“不掙錢搞什麽?”
“好玩。”
“你家條件挺好吧?”丁柯洋聽他這麽說,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吸了口煙。
江垣沒接話。
他又問: “你唱歌兒?”
“不唱,我們是叫……那個……抽、抽象搖滾。”
“啥意思啊?”
“就是平時犯困的時候聽一聽,刺進你的腦神經。”
“刺激完了幹啥呀?”
“睡姑娘。”
丁柯洋聽了捂着肚子狂笑。
狂笑了三分鐘,江垣說了句什麽,他沒聽清,點掉了煙灰,咳嗽兩聲,繼續吸,問他:“你說什麽?”
“我說,我能采訪你嗎?”
“你是記者?”
“不是,我就問幾個問題,不算正規的采訪。”江垣一邊說一邊把設備拿出來在旁邊架好,丁柯洋一直盯着他動作,很稀奇的樣子。
等鏡頭對好了,他略顯緊張地把煙滅了,拉拉自己的衣服,“這個怎麽搞?我要看哪裏?看你還是看鏡頭?”
江垣說:“看我就行。”
“哦,你問吧。”
“你做這個多久了?”
“四年。”
“掙到錢了嗎?”
“今年年底。”
“拿多少?”
“保密行嗎?”
“可以。”
“哪個學校畢業的?”
“海大,肄業。”
“什麽專業?”
“船舶工程。”丁柯洋怕他沒聽明白,又解釋一句,“造船的。”
江垣點頭:“我知道,我兄弟也是。”
丁柯洋扯着嘴角笑:“有沒有點兒記者的職業修養,還能這樣唠嗑?”
“……可以剪掉。”
“行行行,繼續繼續!”
“你的理想是什麽?”
“掙錢。”
“掙了錢之後呢。”
“做點小本生意吧,再帶我媽去外面看看。”
“如果掙不到錢,你以後怎麽辦?”
“怎麽會掙不到錢?”
“我是說如果。”
“不可能,這種假設不存在。”
“你有沒有規劃過自己的未來?”
“大方向有,具體的話……不是,你這什麽問題?沒有專業性一點的嗎?”
江垣低頭寫東西。
丁柯洋有點不耐煩:“換一個換一個,比如我們行業內部機制什麽的。”
江垣放下筆,嗯了一聲,又擡頭看他:“你讀書是為了什麽?”
“……”
那一晚,丁柯洋睡得挺好的,說好了第二天帶江垣去吃飯,所以他早上起床心情也不錯。
問蹲在旁邊系鞋帶的江垣:“睡得習慣嗎?”
他随意地應:“嗯。”
其實江垣昨天基本沒怎麽睡着。
在這種環境,這種壓力下面,難免不提高警惕。
江垣沒問等會兒吃完飯他們還要不要回來,因為不管丁柯洋的計劃如何,他都不打算回來了。他收拾好東西,穿上大衣,把相機抱在懷裏,看着在門口恭候多時的丁柯洋,點點頭,“走吧。”
東城仍然是灰蒙蒙的。
江垣不喜歡這種天氣,所以跟丁柯洋不同,他一大早上心情就很不怎麽樣。
丁柯洋跟他說了幾句話,他回答地很敷衍。
過了馬路,穿街過巷,丁柯洋指了遠處的一個館子,“那邊。”
江垣環顧了一下四周,往他那邊靠近一點,“等我去拿個東西,昨天吃完飯落別人店裏了。”
丁柯洋狐疑地點頭,“我跟你去。”
進了一家火鍋店。
大舅一行人立馬沖過來,一棍子把丁柯洋打暈了。
蘇阿細在,kk也在,江垣沒有看到蔣渝芮。
蘇阿細愣了一會兒,才走到江垣身邊。
江垣一臉“我都跟你說了我今天就回來你個小心眼兒還死活不相信”沖她翻白眼。
蘇阿細把他的白眼瞪回去。
江垣最後還是選擇把這些拍下來的東西交給警察,不知道能不能作為逮捕的證據。錄像帶他沒給任何人看。
說到底誰都不是超級英雄,對江垣來說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所要的結果不是一個傳銷窩點被摧毀,反而更在意在抓或者不抓這樣層次的問題背後,會不會有人會意識到事态後續發展的嚴重,從而引起思考,手铐铐住的是他們的殼,還是價值觀和劣根性。
铐住了空殼,仍要放走,放走了,他會繼續去尋找至高無上的信仰。
一個人的精神被摧毀了,他的意識裏就不會再有故園和鄉音。
當然,也不會再有她。
丁柯洋被大舅接回家,送去治療中心關着。
分道揚镳的那一天,蔣渝芮沒有去看他。
第二天,回南州的路上,江垣和蘇阿細坐在後面,蘇阿細有點困,靠在江垣肩膀上睡了一會兒。紅燈路口kk加速,想開過去,緊急關頭卻發現來不及了,就猛地踩了剎車,蘇阿細腦袋往前沖了一下,撞掉了江垣的耳機。
江垣扶了一下她的額頭,把耳機拉好。
要是以往這種情況,kk早就被蔣渝芮罵死了。可是被驚醒的蔣渝芮只是淡淡地睜眼看了一下窗外,然後又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三個人同時看着她,平靜地接受了她的平靜。
一絲愀然都不曾出現,但是紅腫的雙眼足以交代一切。
蘇阿細不困了,坐直了身子。江垣看了她一眼,把自己外套的領子往旁邊扯,露出白皙的肩膀上的一片紅痕,戲谑道:“你昨晚上差點沒把哥掐死。”
蘇阿細淡定地說:“下次一定把你掐死。”
江垣低頭跟她咬耳朵:“那我們得趕緊試試。”
蘇阿細踩了他一腳。
前面二人都聽出點端倪,蔣渝芮看了眼後視鏡,終于扯了一下嘴角,“出息了。”
蘇阿細苦笑着看向窗外,把這片蕭疏的北國之春收入眼底。
***
深冬的南州。
街頭有人在唱歌。
三三兩兩的大學生在冷風裏抱着吉他唱歌。
澆不滅的是青春之火。
蔣渝芮先停下了腳步,然後是蘇阿細,江垣走過去幾步了,被蘇阿細扯回頭。她說:“你看人家唱的這麽好,給點意思意思。”
江垣送過去一百塊錢,放在攤在地上的吉他盒裏。
正在合唱的一個女孩子突然尖叫了一聲:“謝謝你啊帥哥!”
江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蔣渝芮站在一旁,聽着聽着就哭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星星都會死亡,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一個女孩的青春,過去了就再也沒有了。
本該珍貴的一段路,她卻是踩在刀尖上過來的。
蘇阿細說,一輩子很長,我們不止為愛情活。
悟出這個道理之前,在最敏感的那幾年裏陷進了愛情,沒有誰會比誰活得容易。
遲早樂隊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