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坑
第40章 坑
“……像是要注定早早完蛋的一對嘛。”
“主上怎麽可以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
樂羽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停下了。
他雖然早就聽說過茶朔洵不循俗流的做派, 但他也沒想過這個人成為新君之後,居然立刻說“自己會和臺輔一起完蛋”!
茶朔洵露出招牌的溫然笑容,文質彬彬的模樣渾然不似武人, 就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般弱不勝衣。
這和他話中的“一介武人”可真是沒有半點相幹。
他繼續自顧自地說道:“……所以, 以後柳國的國政還是要仰賴像內宰這樣的能臣啊。”
這可真是大喘氣的一句話。
樂羽好懸沒被茶朔洵這句話憋死,不過好歹他也有了剛才的話作緩沖,再加上這樣是正常的君臣奏對辭令了, 所以他在心頭稍稍松了一口氣之餘, 也應對得還算游刃有餘。
“承蒙主上看中, 微臣實在愧不敢擔, ”樂羽先是按照慣例謙虛一番, 随即便迅速順杆往上爬,“不過,既然主上看得起微臣,那麽微臣便鬥膽谏言——”
說着便擡眼去看茶朔洵的神色。
茶朔洵立即正色作垂詢狀,“內宰請說。”
樂羽先是一嘆,随即誠懇地說道:“柳國荒頹至今,國力衰微已經到了極致,”他苦笑了一聲, “這些臣不說, 想來主上也心知肚明……國庫空虛、賦稅欠繳、各州的州候各自為政,這些都是還不是最嚴峻的事情……”樂羽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主上履極後, 面臨的最嚴峻的問題不是別的,而是無人可用啊。”
這話确實是中肯的發言。
就連文光這個真的小白都能聽得出來, 茶朔洵自然更聽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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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話雖是好話, 意圖卻未必是出自好心。
茶朔洵可沒有忘記當初樂羽在花園裏的那番意味深長的話。
那個一見面,就已經打聽到了自己和文光關系匪淺,又對自己的性格了如指掌,并試圖在自己和“新君”之間挑撥的內宰,可不是個會因為所謂的“天授”,就真的把自己當做君主納頭就拜的人啊。
茶朔洵在心中微笑:金玉良言說完了,下面的話才是重點呢。
就和茶朔洵預料的一樣,樂羽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
就聽他繼續用那種忠心誠懇地語氣說道:“……這事本來困難,一來人才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培養,二來,如今柳國百廢待興,正是急缺人才的時候,只是,臣到霜楓宮之後,卻發現這裏有許多能臣幹吏是柳國出身……”
他的臉上随即露出鼓動的情緒,“到底是自己的母國……如今柳國有了王和臺甫,妖魔和天災也會慢慢變少,如果此時這些官吏們能夠得到母國的邀請……”
樂羽的話說到這裏,文光目光一閃,只能感慨這個人真是老謀深算啊。
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建言可都是陽謀啊,放在任何情況下看,都是忠言。
但是若是真的按照他的話去做了,那就肯定要踩坑啊。
一國之君去另一國的王宮中挖牆腳……
再想想朱晶的脾氣……啊……恐怕以後柳國和恭國就斷絕交往了呢。
——新任劉王陛下笑眯眯地想。
真不錯,內宰可真不愧是能臣、忠臣!
只不過“能”體現在給主上挖坑上,“忠”嘛,對象也不是自己。
可是他的建議确實又提到了茶朔洵的心坎上。
他手上确實沒什麽人可以用。
柳國國內一潭渾水,簡直就是龍潭虎穴的程度。
茶朔洵之所以放着好好的禁軍将軍不做,跑到國外行商,也是因為不耐煩和能力一般但卻眼小心窄,沒有容人之能的夏官長共事了。
況且,他做官的初心本就不是為了什麽權位或是利國利民的公心——他只是個偶然流落到此世的海客而已,這個世界的一切又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想要做官的初心,只是為了仙籍罷了。
後來之所以從一介校尉走上從一品禁軍将軍的位置,也是因為覺得有趣。
可是當成為了禁軍将軍後,柳國無法挽回的頹勢,以及昏庸無能卻妒賢嫉能的上官,很快就消弭了他向上的興致。
若非取消了仙籍之後會很不方便,茶朔洵早就挂印離去了。
雖然早就知道接手的是個什麽樣的爛攤子,但是……
這可不是一個爛可以形容的局面了。
茶朔洵濃麗的容貌淡淡煥發出玉般的潤澤,眉眼溫柔地垂斂,輕輕笑了笑。
文光頓時被這清淺的笑聲驚地渾身發麻。
以他對茶朔洵的了解,這個人不可能沒有發現樂羽話裏明晃晃的陷阱,這個家夥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子在算計別人,這下子被別人明刀明槍的算計了,要是他不反坑回去……要麽是那個人當場被他捅死了,要麽……他是自願的。
想到這裏,文光的臉微微紅了紅。
——至于其他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麽顯然,茶朔洵這家夥……他要開始坑人了。
文光突然在心裏短暫地同情了樂羽一下。
“……确實是個好主意啊。”茶朔洵真心實意地贊同了樂羽的建議。
聽見茶朔洵這麽說,樂羽當即向茶朔洵恭敬地舉起袖子行了一禮,“主上真是英明……”
但他恭維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茶朔洵接下來的話給嗆住了。
“……只是孤之前行事太過放誕,不小心把供王陛下得罪死了。”
不顧樂羽被話憋得發紫的臉色。
茶朔洵近乎虛弱地向樂羽攤手笑笑,“要是我現在又來掘供王的人才,恐怕以後我們就再也不能向柳國求援啦。”
他就像是沒有看見樂羽逐漸冒火的眼睛,無奈地說:“雖然最艱難的冬天已經過去了,但是誰知道接下來的冬天會怎麽樣,說不準孤和臺甫在那之前就失道了,那樣的話,柳國總還是要靠恭國的嘛。”
說到最後,他意有所指地說道:“內宰,我們都不能自絕後路,你說是吧?”
樂羽原本慢慢露出怒火的臉上立刻就像是潑了一盆涼水似的,溫度瞬間就降了下來。
原本被茶朔洵一番胡說八道弄得有些煩躁的心緒也重新冷靜了下來。
——他在威脅自己。
樂羽立刻明白了茶朔洵的意思。
真不愧是……
他的眼中閃過欣賞的光亮,心中感慨:難怪成浩那老東西會來替他說好話,這樣的人,啧啧,怎麽偏偏是新王呢?
話點到這一步,其實也差不多了。
茶朔洵也進入了正題,“不過內宰所說的确實是真知灼見,若要複興柳國,便絕不能缺了這些人……為今之計,就只好請內宰與我一道……由內宰出面群邀衆賢,而我,則去向供王負荊請罪了。”
此言一出,連挖坑的樂羽都要替茶朔洵暗自叫好了。
好計謀,幾句話不僅颠倒了主次,還把得罪人的事情交給了自己,他那時若被供王遷怒,也有了求賢若渴的名聲,立刻便有了明君的人望!
看來這次交鋒,自己是略遜一籌了,樂羽在心中一嘆,試探之意也随即退去。
兩方交鋒,一方退,那麽一方自然不戰而勝。
樂羽做出領命的模樣,向茶朔洵和文光拜了兩拜,道:“主上能為國至此,臣心中感動至極,敢不領命!”說罷,他便從袖中取出了一份名錄,奉給茶朔洵,“這是臣這幾日收集的能臣幹吏的名單,還請主上過目。”
茶朔洵聞言,挑了挑眉,拿過名單翻開看了看,赫然發現裏面不僅記錄了這些臣子的名字,就連履歷,出生地,家族也都記錄了。
這個老狐貍……
茶朔洵一邊翻,一邊在心底把樂羽的威脅程度提到了最高。
文光也在心中驚嘆樂羽做事之周全,說要在供王宮中搜羅人才,他就真的弄出了這個名冊出來。
“我知道了。”茶朔洵一目十行地把名錄中出現的姓名全都記下了,然後随手就把這本名錄遞給了文光,文光也十分自然地接過手,翻看起來。
一遞一接,若無十分默契,做不到這麽自然而然。
樂羽看着他們無意識的舉動,眼中閃過一絲探尋的亮光。
王與臺甫……有意思。
他的餘光掃過花園中的侍從們,看見了一個穿着青色襦裙的身影,心想:自己很久之前下的那手閑棋,真是一手沒想到妙手呢。
***
從花園中離開後,茶朔洵的身份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之前連接近文光都困難,更不要說是走在他的身邊,甚至他的前面了。
“……做王的感覺看起來還不錯嘛。”
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一路上所有遇見的人全都要向他們俯首,文光看了看身邊一直帶着微笑的人,忍不住問道:“萬人之上的感覺很讓人開心嗎?”
“恰恰相反,”茶朔洵難得真情實意地嘆了一口氣,摸了摸文光緞子似的銀發,“這種感覺……就像是站在萬丈深淵的旁邊呢。”
只要輕輕往前走一步,就會墜入無盡的深淵。
“原來是這樣……”
文光沉默了一會兒,“真是抱歉……”
——将你置于這種境地。
聽着身邊人的低落的聲音,茶朔洵突然停下了往前走的腳步,拉住了文光的手。
“……但是,道歉也不必,”他輕輕地笑着,明媚的眼睛裏帶着點促狹和勾引,“只要想到從今以後,只有我才能站在你的身旁……”
他牽着文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處,引導着那只手的主人感受着胸膛之中的劇烈心跳——
“我就開心得快要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