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看熱鬧的人足足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外面的人還沒聽清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麽,就被前面的人一擠,再被迫地往後直退,擠開了更外圍的其他人。在這人擠人的過程中,那攤主就這麽抱着自己的包裹,攤子也不要了,泥鳅一般靈活地突出重圍,鬧得一衆人是人仰馬翻,罵聲連連,而他卻揚長而去,一個彎就消失在了視野中。

人群正中央的陳澍本要追去,只是被人抓住了手,急得高喊:“哎呀,你別跑呀!你罵了我這麽久,怎麽我罵回去兩句就要跑了!”

“這種人跑了就跑了。”灰袍男子道,又沖着那些圍觀的路人笑了笑,道,“沒旁的樂子看了,鄉親們都散了吧。”

陳澍這才回頭,先是看見了抓着她的那雙手,指節分明,纖長有力,正是灰袍男子的。爾後,她視線上移,才看清了這灰袍男子的五官,眉清目朗,神情冷淡,不過眼角彎彎,似有笑意,也許是這個原因,莫名地教她心生親近,仿佛曾經在哪裏見過,卻又記不分明。

兩人對視,俱都默了一會,陳澍正仔細地在腦海裏翻找他們是否曾經相識,便見那灰袍男子驚醒一般撤開了手,後退半步,別開臉。

“你……”陳澍道。

“抱歉,方才情急,有所冒犯。”灰袍男子道。

陳澍眨眨眼,不知所以,直道:“你為何道歉呢,我還要謝你哩!我們當真沒見過麽?”

這回是灰袍男子一怔,笑着道:“應當是沒見過的罷!姑娘堂堂俠客,行走江湖,修仙問道,在下不過是一介書生,姑娘何來此問?”

“我覺得你面善哩,好似見過一樣!”陳澍道,也笑起來,露出兩顆若隐若現的虎牙,“也是,你是好人,好人都面善的。不知先生貴姓?”

“鄙姓……鄙姓雲,單名一個慎字。”

“雲慎,雲慎……”陳澍嘴裏像是慢慢咀嚼一樣,小聲念了兩回,自覺念熟了,笑道,“雲兄可有空,我請你吃茶!怎樣?”

雲慎沒糾正她稱兄道弟的渾叫法。

“你手頭有銀錢麽?”

這一問,陳澍當真思考了一會,左翻翻,右翻翻,然後猛地一個回頭,拎着手裏那塊玉看向雲慎:“我沒有銀子,但我——”

“不行。”雲慎無語,嘆了口氣,“你還嫌這玉鬧出的是非不夠大麽?好生收着吧。”

“你別瞧不起它,這可是塊好玉呢,”陳澍有些不快,道,“是我師父傳給我的,說是上古留下來的璞玉,經由我派開山祖注入仙氣,才流傳至今。還是我苦練了多年,終于劍道大成,找我師父苦苦求來的哩!”

說話間,她不自覺地湊近雲慎,手舞足蹈地同他比劃,只聽得雲慎輕笑一聲,于是她那只手又被捉住了,另一只倒還毫無所覺地繼續比劃着,完全不顧這在她口中如此寶貴的玉正在空中不穩當地晃來晃去。

“知道啦。”發覺無用,雲慎又松開了那只比劃的手,勸道,“因而你更不當随意把這麽珍貴的玉佩送人抵債。你說你是下山尋劍,若是找了一圈,不僅劍丢了,這玉也丢了,你師父不知要怎麽想。”

“我這又不是丢了,”陳澍咧着嘴道,“我是換錢請你吃茶,答謝你,是應該的,我師父就算在這裏也不會反對的。”

雲慎搖了搖頭,笑道:“你方才是不是就這麽把這玉給那攤主的?”

“他是壞人,你是好人,”陳澍辯道,“這不一樣!”

雲慎看着她,又笑着搖了搖頭,嘆道:“罷!罷!我就好人做到底,先借你些銀子周轉,待你日後回了門派,或是得了錢,再還我也不遲。”

說着,便先向一旁的茶館走去。

鬧劇過去了,圍觀人群也走的走,散的散,那小茶館門口本就冷清,如今更是一個人影也沒了,只餘揚起的塵土還在慢悠悠地往下落。

“等等。”

陳澍睜着大眼睛,站在丈林村這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看着前面顧首的雲慎。

街邊偶爾傳來的吆喝有氣無力的,有騎着馬的旅人同他們相錯而過,絲毫停下來逛逛的意思也沒有。秋日裏沒多少暑氣,太陽早早地變了顏色,小道上隐約有着泥土混水汽的芬芳,像是清晨的霧,模糊又清新。

“怎麽了?”雲慎遠遠地問她。

“你信我了。”陳澍說道,繼而又自顧自地高興起來,沖着前方大聲喊道,“你信我了!”

她這情緒來得快,去得可是一點也不快。

說是品茶,落座之後,空蕩蕩的茶館裏只有他們二人,雲慎倒是一口一口的慢慢品着,拗不過陳澍仰頭一口把那茶悶了,還要搶店主人的茶壺連倒了三盞,才喝夠了興。

關鍵她這一面喝着,嘴裏還不停,見縫插針地跟雲慎倒豆子一般把家底都抖落出來了。

她确實是天虞山上弟子。

天虞山正是這丈林村旁群山中的一座。這圍繞着丈林村的叢山峻嶺之中,天虞山是群山之首,高聳入雲,卻更是陡峭難行,人跡罕至之處。

千百年前,進山的小道上還曾立過幾個路牌石碑,如今早已成了樹木野草攀附安居之處,就算有誤入其中的旅人,恐怕也根本辨識不清其上早被雨水沖蝕幹淨的天虞二字。

立這碑的時候,天下還有許許多多的門派豪強,各宗混戰,打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日月無光,世間凡是有些道行的,都難免被卷進去。于是這幫只修劍道的劍癡便特意尋了天虞山這個地方,避世修道,定下了不準下山的規矩,迄今千百年過去,這塵世都已經變了個樣了,也無人破例。

不過畢竟世間都換了樣子,這天虞山,僅靠着收留時不時迷路進深山的旅人和被丢進山中的棄嬰,也日漸衰落,傳到陳澍這一代時,籠統不過四五個師兄師姐,當中只有她是自小被撿來的,師兄師姐格外溺愛,又知曉世道險惡,嚴令禁止她下山。這回丢了劍,師父的意思也是再鑄一把便可,她自有劍法修為在,一把劍而已,就算是絕世寶器,也不過是個器具,修劍道者,不應拘于這不過一鈞的鐵器。

道理陳澍是懂的,奈何為了鑄那劍,她不僅費時費力,還當真把自己的心頭血取了出來,滴血醒劍——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把劍,是她親手進深山,入險境,尋回來的千年镔鐵,又以真陽為火,日夜鑄造,方得的這一把好劍,因此格外愛惜。

陳澍不算倔,只是認死理,旁人說什麽修道者只求劍道,不能為區區一把鐵劍所驅,倒成了劍的差事,哪怕是師父同她說的,說再多的話,她也只是面上應了,心底不服。

于她而言,這劍可不止是獨獨一把鐵劍那麽簡單,既然有了這把她親手打造的劍,她便認定了,一生一世也就這一把劍最稱她的心意。

雲慎聽到一半,放下手中茶碗,沉吟片刻,道:“這是有因緣的。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雖是凡夫俗子,卻也對這些修仙之法有些研究,看過一些山野古籍。這書中一樁,倒是與姑娘現今的困惑有關。”

“你說。”陳澍看着他,道,“你信我,我也信你,雲兄!”

“……姑娘真是純善之人。”雲慎笑道,“是這樣的,這劍确實不過是一把劍而已,再有靈,也不過是鐵制的死器,姑娘此番挂心,不是因為這劍,而是因為你醒劍所用那心頭血。以血醒鐵器,乃是上古傳下的說法,是萬不得已才能使出的法子,就算是大能,也要慎重,因為這血——尤其是心頭血——含着人的先天之氣,以此醒劍,就如同簽了死契,拜了把子,如同把你自己同這把劍一起在爐裏融了重鑄一樣。

“再稱心,再愛惜,也不過是這血契的作用,而非出自你自己的本心。劍客以萬物為劍,确實本不該依賴于一把凡鐵,除非情況緊急,鮮有人敢用這血來醒劍。姑娘此舉,是誤打誤撞,我可教你一法,等尋回了劍,可去此暗契,還一身逍遙自在。”

“我倒覺得這樣挺好的。”

雲慎接着品茶的手腕一頓,擡眼來看陳澍,有些遲疑地道:“姑娘指的是……”

“既是鑄了劍,用了劍,自當愛惜。”陳澍撐着臉,和雲慎對視,理所當然地答道,“什麽自在逍遙,以萬物為劍,那都是用來撐面子的,有一把寶劍,哪裏還需要第二把?這血要是只教人好好愛惜這劍而已,那也不算是壞事,不是嗎?”

“好一個詭論。”雲慎失笑,道,“可如今姑娘心心念念的寶劍是丢了,不是在手中,你又待如何呢?”

“我這不是下山來尋了麽!按雲兄這說法,倒是無心插柳,成了件好事了,若是我不曾以血醒劍,與這劍結契,我還擔心山下這萬千的劍裏,我認不出來它哩!”

雲慎搖搖頭,不再勸了,只慢吞吞地品完了這口茶,順勢問:“那這茫茫世間,姑娘是打算如何尋劍?”

“問呗,找呗,我的劍自山上飛下來,昨日又是晴空萬裏的,總會有好心人看見了。會飛的劍,難道不好找麽?”陳澍晃着手指,道,“欸,雲兄,我見你似乎也不是當地人,應當也是途徑此地,有自己的正事要辦吧,萍水相逢,日後再見恐就難了,不如我現在就去換些銀錢,給你付了這茶錢,我也好心安。”

“也好,我們就此別……”雲慎說到一半,似乎反應過來了,皺着眉問,“你拿什麽去換錢,難不成又想拿這玉去當?”

陳澍吐了吐舌頭,起身。

“你就莫要操心那麽多事啦,老好人。等我回來給你付茶錢就是!”

“……慢着!”

雲慎喊這一嗓子,卻沒留住陳澍。她快步朝亮堂的茶館外走去,心情舒暢,打定主意要舍些身外之物報答這下山遇見的第一個大善人,因此,聽見身後的喊聲,她不僅沒停,反而加快了速度,腳下步法玄妙,無聲而快速地行至門口。

接着,便聽見身後雲慎似乎也站起身,椅腳再度剮蹭地面,聲音裏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急切:

“你這丫頭……走這麽快,你識得去當鋪的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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