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我還當你要勸我呢。”陳澍小聲道。

丈林村不大,熱鬧些的集市也就這幾條街,幾家店。眨眼間,他們已經穿過曲折的鄉間小道,到了不遠處的當鋪門口。

一路上兩人再沒交談,不知道是店主人去偷懶了還是已經到了接近打烊的時間,總之這老當鋪比方才那冷清的茶館還要安靜,只有鄉間的晚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刮着門口的望子,陳澍呆呆地仰着頭瞧了一會,又瞧了會門口擺着的古玩擺件,回頭,看見雲慎還端正地盯着當鋪的牌匾,沒有一絲要同她說話的意思,這句話便從她口裏不受控制地溜了出來。

雲慎還是沒看她,過了半晌,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才開口,道:“我勸得動你麽?人看着不大,主意倒是挺大。”

“我挺大的了。”陳澍誠懇地說,“是顯著不太大,我們修道之人不顯老的,指不定我還比你大些呢。”

一句話便把雲慎弄笑了。

他終于沒再看着那掉了色的當鋪牌匾,抿着唇,低下頭,無聲地笑了笑,然後看向陳澍,似是有話想說,又有些踟蹰,猶豫間便被來人的聲音打斷了。

“這個時間來客人了?兩位怎麽稱呼?”

陳雲二人不約而同地擡頭望去,只見這當鋪的掌櫃終于撩開門簾,哈欠連天地同他們打招呼,面上憊懶,也不慇勤,大有一副愛當不當,随心做生意的樣子,也不等他們應話,又開口道,

“客官是來當還是來贖,或者是想來買些絕當的東西?這門口擺着的都是,慢慢看。”

這掌櫃口條倒是頗順溜,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陳澍懵懵懂懂地聽完,正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理解這典當鋪子的流程,就感到背後有人輕輕地把她往前一推,一跨步走進了門前的門檻。

好似還有句“自己去吧”,輕飄飄的消散在風中。

知道雲慎在身後看着她,也不知為何,陳澍是愈發緊張了,支支吾吾好一陣沒說清,幹脆把揣身上的玉一舉,問:

“這個收麽?”

這玉一出,掌櫃靠在門邊的背緩緩挺直了。他快走了兩步上前來,半躬下身子,仔細打量了陳澍兩眼,嘴裏連道哎喲哎喲,捧着雙手就要接過這玉。

掌櫃這邊等着接東西,陳澍則哪裏見過這等市井作派,不過是想給他看看罷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眼瞧要将玉放進掌櫃手心了,手裏卻還是穩穩當當的,兩指夾着的綢帶絲毫不松。

那掌櫃等了片刻,擡頭和陳澍大眼瞪小眼地一對,才恍然,殷切地答:“當然可以,小店什麽都能當,何況這玉真是稀……姑娘是要死當還是活當?”

陳澍哪裏知道什麽是“死當”,什麽又是“活當”,不免纏着掌櫃問東問西的,很是新奇。也虧得這當鋪掌櫃大抵是看在這好玉的面子上,很是耐心,好聲好氣地同她解釋一番。

活當嘛,那便是還有回轉的餘地,通常是約定了期限,顧客可在期限內贖回,于是這客人錢財俱在,當鋪也能賺個差價,算是皆大歡喜的當法。而死當,顧名思義,財物要是死當在當鋪中了,也就近似于絕賣了,再想贖回,可就是難上加難。

這掌櫃一面解釋,一面很是渴盼地看着陳澍手中那塊玉,又補充道:“我看客官不像是丈林村的人,若是一時半會不在這兒,要在期限內趕不回來,恐怕還是死當比較妥當……”

“你放心,趕路我是不在話下。”陳澍拍胸脯道,“這玉是我家傳的,還是活當罷!”

說完,拿着玉的那只手輕塊地一扔,這溫潤無瑕的好玉在空中一躍,便乖巧地落入了當鋪掌櫃的手中。

當鋪掌櫃自然是喜形于色,嘴裏千恩萬謝的,眼上也不忘仔細查看這到手的寶貝,末了,試探地問起價來。

苦修幾十年從未下山的陳澍哪裏會費心講這價,她甚至不太清楚這價是能講的。

何況她心裏總覺得自己不缺財帛,并不擔心贖回的事,在她看來,講究典賣的價不如講這贖回的差價,于是兩方俱都覺得穩賺不賠,生怕對方反悔,飛快地簽了典當約。陳澍喜滋滋地拿着這契子,終于想起來向門口望一眼,看見雲慎還靜靜立在門外,像沉默而穩重的石柱一般,夕陽幾乎都快沉下天際,他的影子便拉得長極了,幾乎沖破了視野,只是越遠越淺。

陳澍一晃眼,幾乎覺得他像是融入了這小小當鋪門口的貨架攤子和其上零零碎碎的雜物之中了一樣,雜亂又不起眼,但待她仔細去瞧,又發現這不過是雲慎那身灰撲撲的袍子襯得罷了。她沖着他揮了揮手上的契子,便見雲慎也沖着她笑着點點頭,夕陽暈開了他的五官,于是這笑也變得很是溫和,教她心裏一動,仿佛有什麽想法要破土而出,但轉瞬便又忘卻了。

背後的當鋪掌櫃也沒閑着,幾下點出了要交給陳澍的銀錢,甚至還給她塞進了個看着不輕的小包裹裏,好好地遞了過來,口裏不忘念道:“姑娘現今手裏寬裕了,不如順道看看我這小當鋪裏的東西,那些行走江湖能用到的,一道買了,若是身負要事,路上也不耽擱是不是?”

“也是,你這都有些什麽?”陳澍立刻好奇地四下看起來,手裏甚至顧不上接過那銀錢包裹。

“多了去了!”掌櫃忙跟在她屁股後面,仿佛是看財神爺一樣守着她,一面指着店內一排排陳列雜物,一面介紹道,“布料,金鐵,護甲,首飾,繩網,陷阱,器具,甚至是幹糧,應有盡有,看姑娘您需要什麽,我都能給您找出來。”

“有丹藥麽?”陳澍問。

“藥?”掌櫃一噎,道“……那姑娘恐怕得去藥鋪抓。”

“也是。”陳澍道,又問,“那有符紙麽?”

掌櫃無聲地擦了擦汗:“……這也是沒有的,想要黃符,姑娘恐怕得去那些廟宇道觀裏求。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紀,居然也信這些?”

“黃符很有用的呀,我師父平素都不許我多用,說那些個寫符的老不修們俱都命短,死一個就少一個,這符用完就沒了……”陳澍踮着腳去看那些器具,嘴裏絮絮地說着,見沒人接話,她回過頭來,正對上掌櫃一張一言難盡的臉,面上頓時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補充道,“……我師父平常不這麽說話的,他同那些前輩有些龃龉,您別介意。”

“明白,明白。”掌櫃擠出一個笑來,“沒事,店裏還有旁的,姑娘多看看旁的。”

“是麽,”陳澍看了一圈,道,“可你這店裏東西真不多呢……那有辟邪鎮惡的護身之物麽?”

“這……”掌櫃的笑意越發勉強,和陳澍對視了一陣,直到她面上漸漸地顯出明顯的失望來,他才像想起什麽似的一樣猛地回身在架上翻找起來,“……有的有的!姑娘想要鎮宅之物是吧,小店還有不少呢,好幾個都還是祖傳的寶物,往上數幾百年都有來歷的……”

誰知陳澍湊過來一看,面上的失望愈發明顯了。

“這哪裏能護身的,幾個鐵木制的死物,還不如我的劍能辟邪呢。店家,你是不是太老實,教人給騙了呀?”

這掌櫃自然有苦也不能說,但應承下來陳澍這離奇的同情他大抵也做不到,眼珠一轉,道:“姑娘是使劍的?原來如此,那這些凡物姑娘必定是瞧不上眼的,不如去我後院那武器架上,那上面放着好幾把稀世寶劍呢,尋常人我不肯給他的,也是看姑娘今日這闊氣,确實不負那幾把名劍,才願割愛讓姑娘挑上一挑的……”

“我有劍的。”陳澍道,像是說給掌櫃,又像是說給自己的,“若是買了別的劍,是不是有些作風不正?”

“啊?這……”掌櫃訝然,聲音不自覺地拔高,然後才掩飾地清了清嗓子,道,“這怎麽能算呢!姑娘高風亮節,多用兩把劍的事,怎麽能算作風問題呢!何況姑娘這不還沒買呢嘛,看看總是可以的,來來來,請——”他手裏還拿着裝銀錢的包裹,腳上一亂,險些磕到門檻。

陳澍回頭,看他的目光竟更為憐憫了:“……不如這樣,你先幫我把銀錢遞給門外的雲兄,後院就不勞煩你為我帶路了,劍我自己看就行,也免得傷着你。”

語畢,不等回複,推門便進了後院,留這掌櫃一人,大抵也是第一次見顧客當了東西卻不顧着銀子的,傻站了好一會,倒真聽陳澍使喚,往門外送銀錢去了。

這一分別,陳澍在院內好半天沒動靜。

店外掌櫃把銀錢已經交到雲慎手裏了,回到櫃前慢吞吞記起賬來。雲慎又在店外站了好一會,許是察覺到了不對勁,又進店來問,掌櫃自然是沖着院內一指。

“後院看劍去了。”

“……她想買劍?”雲慎問,默了一會,又問,“那怎麽後院沒聲音呢?”

“不知道,看着呢吧。”掌櫃低着頭,又翻一頁賬本,“您要擔心,去後院看看不就行了。”

話音剛落,後院門應聲而開,陳澍推門而進。

她确實不像是剛試過了劍的樣子,方才的興奮勁居然也沒了,整個人蔫蔫的,眼眶還有些紅,卻又不是傷心,只是有些呆,慢慢地踏進門來,又關上門,把院裏的夕陽盡數擋在身後。

這店主人不愧做了多年生意,眼神比雲慎還尖,一見她便看見了她手裏的東西,喜道:“哎喲大俠眼力見真好,這可是我昨日才收來的寶貝,到手才——”

“這是我的劍穗。”陳澍打斷了他,不自覺地擡頭,有些茫然地看着雲慎,“是我親手編的劍穗,我親手系在我的劍上的……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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