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夜風呼嘯而過,愈是往高處奔,這風便愈大,伴随着陳舊車架不斷作響的聲音,陳澍興致勃勃地連連甩了好幾道鞭子,才依稀聽見似乎身後有人在叫她。

不必回頭也能聽見雲慎的聲音,被風聲與車架響聲裹挾着,斷斷續續地隔着馬車傳出來,哪怕聽不清話語,那語氣卻已然明确顯露出些許氣急敗壞。

陳澍一手持鞭,一手持缰,也不回頭,沖着夜空高喊了一句:“說大些聲,聽不清!”

于是馬車車窗應聲被推開,“彭”地發出一聲脆響,然後便是雲慎清晰多了的怒音,在夜空中回蕩。

“……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想後果,同他人商量一下!”

“我方才可是同你商議過了!”陳澍背着身,喊道,“你說你既不會飛檐走壁,又不會騰雲駕霧,喏,坐馬車總會了吧!”

“你這馬車,颠得幾欲要将人甩下去了,我可不敢說自己會坐!”雲慎立刻回道。

陳澍這才回身,沖着雲慎敷衍地勸:“哎呀,這不是趕路嘛,你忍忍!實在不行,等到了地方,我放你下來便是!”

“到地方!”未料雲慎不吃她這一套,冷笑一聲,只道,“你也知道是‘到地方’。我且問你,你知道這馬匪自哪來,往哪去,如今宿在哪麽?”

“不知道。”陳澍老老實實答,甩了一鞭子,又問,“難不成你知道?”

兩匹馬兒又奮力往天上一躍,直把馬車中的雲慎晃得險些從窗邊跌落。他死死扶着車窗,才咬牙穩住身形,擡眼與陳澍偷眼看來的狡黠目光相對,臉上神情變幻,終是好氣又好笑地忍下了這口氣,忍氣吞聲地道:

“你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知道,但你既不知道,為何方才不問?”

“你不知,我不知,那小二就能知道了麽?”陳澍答,一副怎麽這也要解釋的神情,“就算問他,不過也是得到個馬匪是向東邊跑,還是向西邊跑的籠統說法,而這,看車轍不就知曉了麽,何須再問?”

“只知東西,你又如何捉那馬匪?”雲慎死死抓着窗棂,質問,“難不成你要在這茫茫大山中尋上幾天幾夜?”

陳澍卻沒答,沖着他笑了笑,眼睛閃亮亮的,袖口灌起風,長發飛揚,當真有了幾分仿佛自九天之上落下來一樣的絕塵,教雲慎也恍惚了一下,只是旋即又被她的下一聲鞭音驚醒。聽得她面上神氣越發肆意,慢悠悠地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附近群山環繞,山路七曲八繞,星羅棋布,可要論能跑馬的,也就是一條自西向東貫穿丈林的大道。只要知道了方向,順着路找便是。”

“……你倒是熟悉,看過地圖?”雲慎默了半晌,道。

飛揚的發絲終于被獵獵夜風撩起,蓋住了陳澍半張臉,她也不伸手去捋,就這麽頂着風朗聲喊道:“你以為我日日被罰去巡山是白巡的麽!”

語畢,又回過頭去,用鞭子指着兩匹飛奔的老馬,笑罵道:“你們偷聽什麽,仔細看路!”她這麽一斥,果然便見那兩匹倔強噴着鼻息的馬,耳朵動了動,悄悄地又轉回了前方。

轉眼,他們就在這深夜中飛出了丈林村,踏着夜空,奔向茫茫群山之中。

先還聽見雲慎的幾句驚斥,或是叫她慢些,或是叫她小心些,直到風又吹得馬車那破舊的車窗猛地合上,車內雲慎的聲音又重歸模糊,慢慢地,陳澍意氣風發地駕着車往天上攀升,又拉缰向下沖,低低掠過那陡峭山崖,個中驚險萬分,他也不再試圖抗議了。

片刻後,這馬車終于放緩了,陳澍坐在前面,喊了一聲“雲兄”,不見雲慎回應,又轉身去“彭彭”地敲那車架。

“又怎麽了!”雲慎這才答。

“你出來瞧!”陳澍語帶興奮,再次用力去敲身後的馬車,直把馬車拍得一晃一晃的,“是不是那兒!”

連綿起伏的漆黑山脈間,一塊一塊的叢林覆于其上,正在這潑墨一樣的景像當中,一條曲折大道穿過,幾乎将山脈斬斷,道邊燃着閃閃爍爍的火光,黑夜中分外抓眼,正如這畫卷中獨獨留出的一點白。

說來也是可笑,這群馬匪才逃出了一個山頭,仗着這荒山野嶺,人煙稀少,也不怕來往行人和身後追兵,就這麽肆無忌憚地就地紮營,在道旁升起火來。

陳澍指着那點火光,興趣盎然地沖雲慎比劃:“咱們沖下去,吓死他們!”

“不行。”雲慎斷然回絕了,道,“切莫打草驚蛇,丢了贓物還是小事,傷了人就不好說了,到了官府……”

他一邊說,陳澍坐在前面,卻抱起一只腳,另一只腳懶散地晃蕩着,面頰又鼓了起來,撅着嘴,一看便是覺得他掃興,雖然不出言相駁,也不大服氣,更不大聽話的樣子。

雲慎說到一半,大抵也是見她這無賴樣,頓了頓,轉而言道:“你若是真有膽量,把這幾個馬匪俱都活捉了,敢不敢?”

只這一句,方才興致缺缺的陳澍就差又從馬車上蹦起來了,她雙眼炯炯地盯着雲慎,鞭子一抽,朗聲道:

“你且瞧好吧!”

——

篝火劈啪作響,兩串草草插上的不知取自哪裏的烤肉又落下幾滴油,于是那火焰便更旺了,烤亮了圍坐一旁幾個馬匪的面龐,不知道是誰吸溜了一下口水,又砸吧了一下,清晰的口水聲在寂靜的夜裏愈發明顯。

不遠處,被拴在樹邊的幾匹好馬不安地踢了踢草皮。

正烤肉的老大頭也不擡,便踹了一腳身旁的老三,罵道:“沒出息,不是剛給你了一串嗎?這點肉也饞,小心把馬驚了。”

“不是我啊!”那老三叫苦不疊,“大哥我都吃飽了,要出聲也是打飽嗝……”

“你就狡辯吧,要不是我知道你小子一天到晚的餓鬼樣,還真給你唬過去了。”老大一邊翻動烤肉,一邊道。

誰料他話還沒說完,又傳來一聲吸溜口水的聲音,緊接着便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口氣倒很是誠懇:“确實不是他,是我。你烤這肉聞起來真香,好吃麽?”

“當然——”這回,饒是那老大也覺察到了不對勁,當即擡頭。

只見黑夜中一個身影靜靜立在路邊,手無寸鐵,背後只一架馬車,再細看,這來人竟是個小姑娘,長發淩亂,腰間還挂着趕車用的馬鞭,大抵是才路過,停下車,又往路邊走了兩步。

馬匪老大假笑起來:“喲,這是哪裏來的小丫頭,饞了?叫你那車裏的主人給你買去,我們護着镖呢,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陳澍自然不怕他,又走進了些,指着那烤肉道:“你不是有兩串麽,你一串,這人已吃了一串,不還有一串麽,分我一串又何妨?”

“你這小丫頭懂啥。”老三道,拿着手裏已經啃得光禿禿的肉串驅趕她,“去去去,這是留給我們望風的弟兄的。”

“是啊,我們來自中原的镖局,如今身負要務,你一個小丫頭,不懂就別來湊熱鬧了,趕緊回去駕你的車去吧,你主人該等急了。”那老大也溫言道。

“兩位誤會了,車裏可不是我的什麽主人。”陳澍沖他乖巧一笑,“卻是你們那個望風的兄弟,他已被我捉啦。要我說,你們不如把這串肉分給我吃一口,看在這肉的份上,雖然你們是惡貫滿盈的匪徒,我下手也會輕些哩!”

老三想也不想便冷笑一聲:“你這丫頭說話真是猖狂,我們三人從南搶到北,從來不曾失手過——”

“我們三人從南護镖至北,從來不曾失手過。”那老大打斷他,道,“二弟也不過是去防備這路上的匪賊,片刻就回了,姑娘說這話可是冤枉好人了。”

“冤枉好人?”陳澍不免想起白日的經歷,這便不開心了,道,“哪裏冤枉你們了?且不說你那二弟盡招完了,就說你二人,深更半夜露宿在外,馬匹比行裝還多,哪家镖師是這麽護镖——”

她話還沒說完,這兩個馬匪便發難,用他手上的兩串肉往篝火裏一挑,老三再一踢,伴着木柴的火星子被撲得往前一濺,接連落在陳澍腳邊,不過幾個呼吸間,便點燃了陳澍腳下的幹草。

火焰熊熊燒起,很快便爬到了半人高,幾乎将陳澍整個人蓋了過去。

“還呆在那幹啥?”老大轉身抄起腳邊彎刀,怒斥老三,“趕緊收拾東西跑了!”

但此番話這回卻一點用沒有,話音落下,那老三卻仍傻站在原地,兩股戰戰,神情越發恐懼,老大才又跟着他的目光回頭,這一看,他自己也呆住了。

烈烈火焰裹着陳澍,随着風越燒越旺,可她竟毫發無傷地站在原處,兩頰通紅,長袖飄揚,在無邊夜色中顯出一種怪奇而瑰麗的美,眸中似乎也有火在燒,卻像是單純氣的。

“真過分。”她嘟嘟囔囔地說,委屈極了,上前一步,就這麽生生地從火焰中抓出一根燒得發紅的木棍,信手一揮,朝面前的老三當頭打去。

于是火焰便從木棍蔓延直他的衣襟,那老三旋即便燙得慘叫起來,陳澍手下動作不停,再狠狠一打,打得他半只手也脫位了,跌落在草破上,一面吱哇亂叫,一面狼狽地滾滅身上的火。

她歪着頭盯着那老三看了一會,輕哼了一聲,終于出了氣一樣拍了拍手裏的木棍,朝這老大看來。

“你為什麽還不跪下求饒?”她好奇地問,“不惜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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