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是夜,這客棧果真鬧騰起來。
陳澍初次下山,獨身一人,沒有師兄師姐在旁,又遇一天的風波,本就心緒不定,難靜下心來,好不容易在那吱呀作響的老木床上入了定,竟被幾聲嘹亮的馬匹嘶鳴聲再度擾亂了心境。她下床喝了口水,聽得一牆之隔的外院喧鬧聲不斷,偏偏又不甚響亮,也聽不分明,只是自那幾聲馬鳴之後便一直在接連地吵着,擾得人想在意也聽不清,不想在意,這噪聲又如同蚊蟲聲一樣一直響個不停。
終于,一聲沉悶又巨大的響動之後,整個客棧都靜了下來,陳澍心中多少還是忍了忍,聽見這聲,終于沒耐住性子,好奇地撐開木窗。
夜色如洗,遠遠地,能看見後院裏的馬廄破了個洞大的缺口,一片狼藉的泥地上雜亂地印着馬蹄印,院門栅欄大開,一面貼着牆,一面斷了半截,剩下斷裂的缺口還在月光下反覆搖晃,仿佛才有人将其大力甩在石牆上,揚起一片塵土。
陳澍呆呆地看了一會,喃喃道:“……山下這麽亂麽?”便聽見門外有敲門聲響起,并一些微弱的燭光自門縫打進來。
“陳澍?”門外聲音聽着耳熟,似是雲慎,見她沒答話,又耐心地敲了一遍,喊道,“陳澍?聽見回話!”
陳澍忙回過神來,匆匆忙忙放下木窗,答道:“在!我在……在打坐呢!”
她快走兩步,走到門前,又手忙腳亂地去掉門闩,一開門,果然看見雲慎正站在門外,半張面龐映着手中燭火的暖色光亮,一臉正色,問:“方才怎麽不應?出什麽事了麽?”
“我在打坐呢。”陳澍道,見雲慎眉頭緊皺,厲色不改,又吐了吐舌頭,道,“好吧,我打坐不下去,看院裏的熱鬧呢——後院在吵什麽呀?”
“客棧進來一夥馬匪,搶了些東西跑了。”雲慎舉着燭火,仔細地瞧了瞧房內,道,“你沒出事就行,馬匪大多搶一次換一個地,今夜不會再來了。不打擾你了,去休息吧。”
“我能出什麽事?”陳澍不以為意,反倒從雲慎身旁鑽過,探頭探腦往廊外看去,但見漆黑一片中,只幾塊透過窗栅的月光和微弱的火光模模糊糊打在那幾個正踱步的住客身上,“他們被搶了?我怎麽沒聽見有人闖進來?”
那幾人本在低聲敘話,似乎聽見她這毫無遮掩的問題,頓時停下了交談,俱都轉頭看向她二人。
其中一人離得近些,身形熟悉,再一看,不是樓下那個店小二又是誰?只見他走來二人跟前,安撫地同陳澍笑笑,道:“也不是有人闖進來了,那些惡匪精明,沒敢進客房,搶的是馬廄裏的好馬。現已無事了,小店正同幾位客官商量如何報官,或是請些幫忙剿匪的俠客義士,後半夜會有人守着呢,客官不必擔憂,安心歇息吧。”
“她哪裏是擔憂夜裏遇匪,”雲慎長腿一跨,半個身子擋住陳澍的視線,又輕笑一聲,替她同那店小二答話道,“以這姑娘的‘英勇’,恐怕巴不得再遇見那群馬匪吧。”
陳澍沒覺察到他話裏的揶揄,從這半個身子和牆壁的縫隙中沖着店小二猛地點頭,興沖沖道:“是勒,你們不必擔憂,再有匪徒來,若你們實在不敵,只管找我就是了。畢竟我修行多年,旁的不說,幾個區區偷馬賊還是不在話下的!”
那店小二哪裏敢接話,更不敢駁了貴客之意,一時失語,擡頭看向雲慎,卻見雲慎雖然方才同他答了話,那眼神卻一直落在陳澍身上,分明半點也沒有移開過。
旁的同路人,就算一長一幼,就算再加照拂,也不見這麽緊張的。于是這店小二心下也有了定論,轉而笑道:“姑娘說的是,這不是看那匪徒已然逃之夭夭,小店能力有限,無論是客人的馬還是店裏原有的馬,都被這匪徒搶了個七七八八,此刻就算是現追,也來不及了。”
誰料他苦心編了一大段話,勸了半天,陳澍卻只聽見末尾的那半句,眼睛亮了起來,連道:“對呀!為何不現追呢?這馬匪打家劫舍,強取豪奪,幹的是教人唾棄的勾當,怎麽沒人追上去教訓教訓他呢?”
雲慎終于輕飄飄看了那店家一眼,又轉頭,一字一句地答陳澍道:“你沒聽這店家說麽,人已逃之夭夭,馬又被劫了,去哪追,怎麽追?”
“何須要馬,”陳澍拍拍胸脯,沖着店小二一笑,“我平日禦劍飛行,一日千裏也不止,哪裏需要這什麽馬兒。店家若願意,我現去幫你把那馬匪所盜之物盡數追來!”
也是苦了這店小二了,一日裏不僅遇上客棧遭劫,還要來應付陳澍,大半夜的,連笑臉陪得也是勉勉強強的,好在這夜已深,不過雲慎手中那點微弱燭光,他面上的勉強笑意便沒有那麽明顯了,而他只這麽笑着不應,也自有人幫他解圍。
“禦劍飛行,那你如今手中有劍麽?”雲慎冷聲道。
“沒有。”陳澍即答,“不過就算不能騰雲駕霧,飛檐走壁也是可以的,追幾匹馬而已,不必大動幹戈。”
“是不必,”雲慎順着話接道,一只手将燭盞往前一舉,火光直沖着陳澍的臉照,她面上卻一絲懼色也無,兩眼直勾勾地盯着雲慎,等着雲慎的下半句,“可你大半夜的,是要只身一人探匪窩麽?在下知曉姑娘身懷絕技,劍法高強,不過在下卻是弱書生一個,騰雲駕霧不敢,飛檐走壁不會,恐不能随行了。”
陳澍這才發覺他語氣冷厲,不似作僞,又不禁覺得新鮮,趁着燭光近了,偷眼去仔細瞧。偏偏她那動作,自覺隐蔽,實則全然暴露于二人視野中,竟是踮起腳尖,也不懼被火燎到,迳直往雲慎眼前湊了湊。
“雲兄這是生氣了麽?”
話語未落,雲慎面上越發凜然,辨不出絲毫怒意,只道:“在下哪裏生氣了?若是單單指出些事實也算得上動怒的話,這無能孱弱的名頭是扣在在下自己的頭上的,又與姑娘何幹呢?”
“我聽得出來你不想讓我去追那馬匪。”陳澍卻沒應,只自顧自地繼續說,“那是為什麽呢?剿匪行善,不是好事麽?我若是劍丢了,也希望有好心人幫我把劍尋回來的呀!”
“剿匪固然是行善,固然是義舉,然而這世道又不是沒了王法,”雲慎手一指,指着一旁不自在的店小二道,“這店家既已在找能人義士,再不濟,也有官府處置,你一個深山老林裏的劍客,只識劍,不識人間煙火,你怎知這馬匪是單純搶掠還是有仇來報,又怎知捉到這馬匪後該押該剮,送往何方,又來逞什麽能?難不成你見到路邊兩只狗吵架,也要評個理,管上一管麽?”
“為什不管?”陳澍反問,滿臉好奇,“你不喜歡狗麽?”
那燭光搖曳,雲慎一噎,他如此能說善道,竟也好一陣沒話駁她,由得陳澍又繼續說了下去:“再說這行善舉,本就是問心無愧的事,若是我好心辦壞事,那甘願認罰便是。若是行事都如你所述一般畏畏縮縮的,我如何下山尋劍,你又如何闖蕩世間?”
“我不需闖蕩世間。”雲慎沒好氣道。
“不需就不需,”陳澍也不氣,只固執道,“若是雲兄要因此同我一拍兩散,我也攔不住,只望雲兄保重,昨日恩情我也謹記在心,來日有緣再見,必當再報。”說罷,便轉頭要向店小二細問這馬匪的去處。
不消說這一旁的店小二,聽得二人吵架,一句話也沒插上,自然是聽呆了,此刻才堪堪回神來,也不知是真信了陳澍的話,還是想和個稀泥,止住這大半夜在廊間的喧鬧,直道:“哎喲姑娘要真想幫忙,咱院裏還有兩匹套着馬車的馬,是店裏常用來載貴客的,只是年邁又受了驚,不堪驅使……”
“在哪呢?”陳澍問。
“就在後院——”
這店小二話都沒說完,便見陳澍沖着雲慎道了一句“我載着你去總可以了吧”,然後飛也似地一把抓住雲慎,就靠着她那小胳膊小腿,硬拽着雲慎這個大男人破窗而出,消失在月色下。那店小二一時傻站在原地,手中抱着的賬本鑰匙就這麽接二連三地掉在地上,等他想起來奔到窗邊扒着窗沿去看時,院裏的馬車已然動了。
月光下,看不見那車裏是否是被陳澍硬塞進去的雲慎,不過駕車之人小小一團,紮着馬尾,一看便是那陳澍。
兩匹老馬長長嘶鳴了一聲,陳澍又随意在空中揮了一鞭子,抽得啪啪作響,那兩匹馬就精神抖擻地飛奔起來,越跑越快,他從未見過這兩匹老馬能跑得如此之快,竟與汗血寶馬沒什麽兩樣了。眼見馬車就這麽橫沖直撞地要往外牆本就破爛的籬笆上撞去,那店小二才驚覺自己捅了個大簍子,情急之下,正要出聲喊停,只是這聲停還沒喊出,便又生生地被他咽了喉嚨中。
他看見了,這馬車并不是要往籬笆上撞去,而是越過籬笆,往那廣袤的天上飛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