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過了夜最深的時刻,天邊泛起了些許亮光,隐隐約約的,仿佛是這山間的霧氣一樣逐漸凝結。
馬兒不知這一夜究竟經歷了什麽,還在縱情享受這山谷裏新鮮繁茂的野草,被何譽一拽,牽着走了兩步遠,便又固執地停了下來,低頭去啃另一顆樹下的,這下再怎麽拽也拽不動了,直把何譽弄得沒了脾氣,站在一旁幹看着。
雲慎見狀,把關着三個馬匪的馬車緊緊關上,拍了拍陳澍的背,示意她去幫把手。他連拍了兩下,陳澍卻應也不應,手裏摳着那破鐵刀,出神地看着何譽。
拍到第三下,她才回過神來,怔怔地回頭去看雲慎。
雲慎訝然,直問:“你這會發什麽呆呢,不跟過去麽?”
“跟過去?”陳澍反問,臉上竟顯出了些許踟蹰,又看了眼叉腰站在馬群旁的何譽,道,“那我要跟他開口麽?是不是有些太莽撞了?”
“莽撞?”雲慎一時失語,道,“你是打算上前幹什麽?認親?拜師?又或是……看上這人了?我是叫你去幫忙搭把手!”
“你都想到哪去了!”陳澍氣性也上來了,道,“他方才的話你是一點沒聽是不是?”
“……聽當然聽了,只是沒聽出來他方才哪句話累得你要用上‘莽撞’二字。”
陳澍一急,手上又連比帶劃起來,沖着雲慎比劃半天,道:“點蒼關,他要去點蒼關!”
“點蒼關怎麽了?”
“哎呀,你這人怎麽這麽笨!”陳澍一甩袖子,指着何譽,道,“……他!俠客!會武功!師出名門!和我們同住在一個客棧,對不對!”
“沒錯。”雲慎應了,看着陳澍急上頭的樣子,大約這才猛地明白過來,道,“你不會覺得……”
“哪裏是我覺不覺得,這事實分明擺在面前,很是明顯了啊!”陳澍辯道,“丈林村這小山村,不過一條山路,一家客棧,一日裏能有多少俠客落腳?”
“……确實不多。”雲慎緩慢道。
“再有,”陳澍話卻還沒完,“你可還記得那當鋪老板說過的話麽?他說那當掉劍穗之人,是獨自來的,且還蒙着面。原先我還想,這不過當個拾來的劍穗,又不是做什麽虧心事,為何要蒙面?可一見着這位兄弟,我便恍然大悟了。”
“……你是說,他面上有傷,怕這傷太過明顯,不欲被人認出來,才蒙了面去當劍穗?”雲慎沉默半晌,接話道。
“你看,你這不還是很聰明的麻,一點就透。”陳澍道,“我說的是不是很對?”
雲慎瞧着她,上下看了一回,嘆口氣,又默了半晌,終于道:“對,你說的對得很。”
“什麽對得很?”何譽笑着走來,駐足,略帶調侃道,“二位關系可真是教人豔羨呀,我那師妹同我可從不肯多說半句話。”
“他可不是我師兄。”陳澍說,她本來很是直來直往,這句話也是脫口而出,但她一見來人是何譽,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吞吞吐吐了起來,“……我們說……說你不是去點蒼關嘛……那……就是不知道你……”
“……願不願意與我們同行。”雲慎見陳澍半天哼唧不出話來,只好接話道。陳澍便立刻閉嘴了,跟着一個勁地點頭。
“當然可以啊。”何譽欣然道,“我是代表師門去參加論劍大會,我見二位身手不凡,也是有此打算麽?”
“我二人不過是小門小派,可沒有兄臺這樣的把握,不過去看看熱鬧罷了。”雲慎又拍了拍發傻的陳澍,道,“是吧?”
“呃?是,”陳澍道,“是的是的。”
“哈哈,兄臺想岔了。”何譽笑意一滞,委婉地道,“你瞧我這樣子,哪裏稱得上有把握呢?旁的門派,不說是千乘萬騎了,少說也會派三五個門中好手,哪像我,就騎個小馬駒,孤身一人上路。”
就算方才不曾想到這一層,此時一聽,雲慎也明白了,當下抱歉地笑了笑,顯然是打算跳過此節,然而這畢竟是二人之間的默契,話不曾說透,于是有的人自然是沒聽明白的,當下便開口,問了出來。
“為什麽不算有把握呢?”陳澍問,“何兄應當更有自信些呀,這論劍比的又不是人多,就算我一人站在臺上,我也敢說我是有把握的。”
雲慎向來來不及攔她的,只得又沖何譽笑笑,道:“這姑娘心是好的……說話耿直了些,兄臺莫要在意……”
“沒什麽,我瞧你們二人都挺有趣的,也不妨同你們直說。”何譽說,頓了頓,竟自同陳澍解釋了起來,“姑娘有所不知,并非是我妄自菲薄,這大比雖論的不是人多,可各門派所派之人,卻也是依着各派實力來的。我派雖仍在這六大九小的名門之中,外頭看着光鮮,可江湖中人也大多都知曉我師門早已日薄西山,沒幾個好苗子了,便是一個個數,也僅居于九小之末,這兩年更是沒招到什麽人,我還傷了。若非這論劍會是定例,我師父都不想派人去丢這個臉。”
“哎呀。”陳澍應了一聲,不自在地摸摸腦袋,道,“原來如此,先前話有冒犯,何兄別介意。反正我們同行,你不如把我們當作你師門親友,至少給你壯壯膽?”她說着,自己覺得誠意尤顯不足,還要撞撞雲慎的胳膊,教雲慎也表态來。
“姑娘好意我心領了。”雲慎還沒出聲,何譽便笑着道,“不說這些洩氣話了,盡同你們訴苦了,眼下可有個難題等着我們呢——那些財物,大抵是從那些客商手裏劫來的,畢竟不多,稍微好辦一些,用馬馱回去便是了,可這幾匹好馬,總不能就這樣晾在這山野裏吧?”
“這好說,我用——”
“你用什麽?”雲慎打斷了陳澍,皺着眉問。
陳澍瞅他一眼,又瞅瞅何譽,終究還是看懂了雲慎的眼色,聲調低了下來,道:“我用缰繩牽它們回去,總可以了吧。”
何譽喜道:“在下馬術不精,确實是牽不動那馬的,姑娘若有信心,可以一試!”
說着,便轉身往山坡上的馬匹走去,走了兩步,還回頭望向陳澍,似是等着他們。
天邊越發亮了起來,幾乎帶上了幾抹朝霞的暖色,方才還猶豫不決的陳澍和何譽那傷了的一只眼一對,突地下定了決心,高聲喊道:“來了!等等我們!”一面喊,一面強拽着雲慎往山坡上走去。
見她情緒高漲,雲慎索性便由着她拽着往前走了,低聲問:“怎麽,方才不還不知道怎麽開口麽,又想清楚了?這何譽身上根本沒背劍。”
“我想清楚了。”陳澍說,沖雲慎一笑,“這何兄也是好人,他說他師門式微,不然恐怕也不會留下點蒼關的口信,八成就是想借我的好劍去拚一拚,等比完了再還我。所以他也好好收藏着那劍,不曾帶在身邊,足可見其珍重。反正我尋劍不急于一時,不如成人之美,借他用上幾日,你說呢?”
雲慎無奈:“……原來你想清楚的是這個。”
那山坡上的小樹林就在不遠處,他們一上山坡,快走幾步,便到了。沒了缰繩,有一匹馬甚至一路吃進了枝葉繁茂的樹林中,何譽小心翼翼地走近,拾起缰繩。
“姑娘可慢慢來,試試順着這馬的——”
何譽話音未落,只見陳澍揚手抓過那缰繩,用力一拽,那馬起初還有些抗拒,伸着脖子把口中那捧草吃得幹幹淨淨,陳澍趁機再一拽,它就很是乖覺地由她牽着走出了樹林。
“它怎麽這麽聽話了,方才真是怎麽牽也牽不動的……”何譽道,語帶不解。
“我也不知道。”陳澍道,“是不是何兄方才用力了,吓着它們了?”
何譽幹笑兩聲,也不好辯,只道:“是這樣麽?”
二人走出小樹林,雲慎見他們順利回來,也折返往道上的馬車走去。
這一道,陳澍順路把幾匹馬的缰繩俱都牽了起來,一只細胳膊抓着好粗的幾根繩子,卻是抓得穩當當的,那幾匹馬在她手裏像是換了個性子一樣,不強,更是一點也不吵。
身後的何譽幾乎看呆了,是陳澍回頭喚他,他才回過神來,應了兩聲,跟上前來。
晨光熹微,微風正好,陳澍玩心重,見雲慎已先一步回到了馬車邊上,回頭看來,她便把手中缰繩一抛,縱身一跳,嬉笑着從小山坡上滑下來,身後野草被刮得塌倒一片,一直到雲慎的腳邊。
她也穩穩停在雲慎腳邊,沖着他伸出手,雲慎卻沒動,挂着臉,無言地瞪着她,默了一會。她見雲慎不動,卻也不氣,仍是言笑晏晏的,自己從地上蹦起來,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泥土。
“雲兄方才為什麽不許我幫忙趕馬呢?”她好奇地問。
“聽說過稚子抱金過市麽?”雲慎道,擡眼去望那山坡上手忙腳亂安撫馬匹的大漢何譽,“如今世間修道之人無幾,你身懷異法,正如那抱金過市的稚子,容易為人觊觎,尋常不應當顯露于人。”
陳澍晃晃腦袋,道:“可我又不是稚子,莫說是稚子了,就算是你,就算是何兄,也不能傷我一根毫毛耶。”
雲慎輕笑了一聲,回頭瞧她,道:“你以為凡世間只有動武這一種方式麽?我且問你,若是有人劫了你心愛的寶物,你在意的親友,又以此脅迫你,你又待如何?”
陳澍眨眨眼,似懂非懂。
“……雲兄是說,若是有一天,你被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