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三人将馬匹與財物送回客棧時,這一夜已然過去了,連綿山脈映着霞光萬丈,好不漂亮。
那店家自然是千恩萬謝,不僅把房錢免了個七七八八,還不知從哪翻出個信物,叮囑他們只消去不遠處的孟城碼頭,找某個姓覃的船家,再把這信物遞過去,保證給他們平平安安,準時準點地送去點蒼關。
去處知道了,一切便好說了。
何譽是騎着個小馬駒的,不必再操心坐騎的事,可陳澍雲慎二人卻是兩手空空。陳澍原還想着用那道法趕路,被雲慎這麽一勸,她又那麽一答,她自己覺得是沒說錯什麽,可二人氣氛仍是有些不對勁,在這個關頭,她就更不敢提此事了,拿着那當玉抵來的一包銀錢,正打算就在客棧裏買下兩匹馬,卻被何譽攔住了。
這何譽,看着身形健碩,手卻是不一般的靈巧。他随便找了個木材店,手下敲敲打打,指揮陳澍又把幾塊板子拼起來,不過兩個時辰,一架光禿禿的小木車便被他造了出來,再墊上些稻草,鋪上張被褥,也是個能載人的小車了。
他做的時候,陳澍就在旁看着,滿心驚嘆,大驚小怪的。
雲慎有些看不下去了,低聲提醒:“你自己山門裏沒有這些車具木器嗎?怎麽一副沒見過的樣子。”
“我沒見過現做的!”陳澍同他咬耳朵,嘆道,“我師兄……我師兄從來都是直接掐手決,用法力,這還是我第一次見有人會用手做木工呢!”
破破爛爛的小木車,由那小馬駒慢悠悠地拖着,一路颠來颠去地穿過了群山。他們互通了“身世”,又有前一夜的經歷在,三人感情不比尋常同路人,還論起次序,正經稱起兄弟來,加上何譽當真有一副好嗓子,一路行一路唱,這山路竟也不覺得艱難。在第三日的傍晚,他們終于趕至孟城。
許是見多了奇人異事,城門口的守衛也不過多看了他們兩眼——多看了這渾身刻着粗糙二字的小木車兩眼,也不曾阻攔,大大方方地放他們進城了。
這孟城可比丈林村繁盛多了,甫一進城,便有不少街邊叫賣的,直把陳澍的魂都給勾走了,這裏瞧瞧,那裏看看,恨不得眼珠子都黏在這些個攤攤鋪鋪上。
這回輪到了雲慎,不僅要架着馬車,還要一只手緊緊抓着陳澍,防止她不知什麽時候、不知看見什麽感興趣的物件,指不定一下就從這小破車上彈射出去了,好不辛苦。
何譽把二人動作看在眼裏,道:“雲老弟也不必這麽緊張,小陳姑娘自有分寸的。”
雲慎搖搖頭,好笑道:“她能有什麽分寸?”
不料陳澍眼神死死瞧着那些攤鋪,耳朵卻是聽着八方,發尾一掃便搭在雲慎手臂上,她倒仰過頭來,沖着雲慎氣鼓鼓道:“怎麽偷偷說我壞話呢!”
“哪裏說你壞話了?”雲慎道,用手護住她,“怕你失手跌下去而已。”
“好吧!”陳澍很快又原諒了他,把腦袋轉轉,又坐了回去,但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道,“雲兄其實不必擔心我,我能護住自己勒!”
雲慎輕嗤一聲,道:“我哪裏是擔心你傷了,我是擔心你把人家攤子撞壞了,本就靠當那玉才得了幾個錢,別到頭來別都賠完了!”
——
衆人在孟城中找了個客棧,先行休整。三人中也就何譽行走江湖,多少來過幾次孟城,不僅熟悉這城中街道,連那客棧的店家他也能叫的上口來。
等定下了房間,吃過晚飯,他小喝了幾口酒,僅僅這麽幾口,卻是醉得不輕。陳澍在飯桌上起哄,說要出門逛逛,他也囫囵應了,這回連雲慎都勸不住這一大一小,眼見月上中天了,三人還出去湊了回夜市的熱鬧。
也不知道陳澍嘴巴是何時這麽甜的,一路逛,一口一個好大哥,直捧得何譽是不僅僅只被酒迷暈了頭,更是在一聲聲恭維中飄了起來,大手一揮,連給她買了好幾個各色各樣的糖人吃。
陳澍自然是心滿意足,吃完了這個孔雀又去吃那個老虎,甚而還頗為大方地分了一個兔子給雲慎,以圖堵住他的嘴。
何譽看着,不自覺笑了笑,街邊燈火輝煌,揉開了他硬朗的輪廓,他再笑起來,露出白牙,便不複兇惡,反而竟是顯得有些憨厚。
“小陳姑娘不曾在師門吃過這些零嘴點心麽?”他幫陳澍拿着那只好長的巨龍,問。
“大抵是吃過一兩次的吧?”陳澍仰着脖子認真地想,“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師父管得嚴,不許我們吃這些。”
何譽想起什麽似的,也是一笑,道:“那這回下山可以多吃一些。”
“不行,”陳澍沉重地同他咬耳朵,“你不知道,你身後那個雲慎,比我師父管得還嚴!”
好險這句話沒被雲慎聽見,又或許他實則是聽見了,只是沒吭聲。
一行人歡歡喜喜地逛了一個晚上夜市,第二日果然日上三竿才從床上艱難爬起來。買過些許幹糧,再趕到碼頭,眼前盡是沒找到船家的旅人,在幾個渡口間擠成了長隊,卻已沒幾架還載客的船了。
他們又問又找,如此又耗掉足足半個多時辰,才在一個大渡口尋到那客棧店家口中的覃姓船家。這渡口大,仍大不過船家的架子,眼見周圍圍了一圈,皆是那船家拒載的人,說是沒點錢財,或是沒點權勢,這船家連理都懶得理人。
就算是拿出了那客棧店家給的信物,同那店家幾乎誇下海口的情形顯然截然不同,這覃船家根本沒什麽好氣,一面接過那信物,一面念念有詞,口中把那客棧店家好生罵了一通,才勉強讓開上船的道,架起小木梯。
三人便這樣在衆人豔羨兼嫉妒的目光中收起信物,拿了鑰匙,上了船。
确實,這船不比一般的船家,且不說船上裝潢是峻宇雕牆,單說這三人自那小木板走上船,這船竟也不曾晃動。三人是如履平地一般地上到船中,但見船內這般豪華的艙室,船下如此多盼着上船的人,艙內竟大半還空着。他們又是好一陣尋找,才找到自己的房間,放下包袱,在船內坐了一會,外間斷續有行人走過的腳步聲傳來。
這一等,便是好幾個時辰,卻仍遲遲不曾開船。
孟城的傍晚同丈林村的傍晚不大相像,同是晚霞,大抵是遠山傍水的緣故,這茫茫餘晖映在波光粼粼的淯水之上,愈發絢爛,仿佛澄淨的仙境一般,比白日還要明快幾分。
雲慎從艙裏出來,好一陣适應才能看清面前流彩的霞光,陳澍早已和何譽一同往船家那兒的船舷邊上去了。
這等過了半日,船上原本空落落的艙裏果然住下了好些客人,有的緊閉艙門,只大體能從艙內隐隐綽綽的身影看出艙內動靜,有的早早地安置好了,正在船頭上悠哉悠哉地看着江邊景色。他們三人逆着撞上好幾個去船頭的船客,這才艱難擠到渡口附近,見那船家還端着把小椅子,霸着上船的木梯,慢悠悠扇着把扇子,兩眼一阖,好似要睡死過去了,也絲毫沒有開拔的意思。
“請問船家,何時能開船啊?”何譽扒着船舷,開口問。
那船家連眼皮也沒動,依舊這麽一下一下地扇着那把蒲扇,慢吞吞道:“急什麽?不都讓你們上船了麽,總要人到齊了才好發船的呀。”
“這船上也不止我們三人在等,都等了足足一個下午了,”何譽道,“眼看着碼頭的船都走得七七八八,就剩這幾艘了,再等,恐怕天都要黑了。敢問船家這是在等誰呢?”
“問那麽多幹嘛?”船家這才睜開一只眼,仰着頭往三人這邊一睨,道,“叫你等,你就等着便是,總歸等的是非富即貴的人物。你若等不及了,把那貴客的押金交了,我現在就把這船開出去,怎麽樣?”
何譽見慣了這些見風使舵的市儈小人,旋即知道這一趟是問不出結果了,便撤身想走。奈何他身旁站着的陳澍是一點也不懂得個中緣由,那嘴又快,當下便問了出來。
“就算是貴客,何時開船,也當給個準數吧?就算你這個船家不急,可船上客人總有幾個趕時間的。”
“趕時間就去乘旁的船不就行了,還費那麽多話幹……哎喲,李大俠,您可算來了!”
那船家說到一半,大抵是餘光裏瞟見了從人群中乍起的騷動,突兀地收了話頭,急急忙忙地從小凳子上跳起來,連走帶跑地迎了上去。
人群中簇擁着的那個俠客,果真是衣冠楚楚,金裝玉裹的樣子,身後跟着好些個随從,也俱都趾高氣昂的,一齊往渡口走。
那店家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又把木梯打好了,親自引着這群俠客上了船,口中連道:
“哎呀我來幫您拿着包袱,這邊,這邊請!——你們三人怎麽還站在這兒擋路呢?”
陳澍第一次見這稀奇場面,還沒答話,那衆人之中的劍客反而擡了擡手,何譽也上前一步,把陳雲二人擋在身後。
“喲,這不是何兄麽,幾年不見怎麽丢了只眼睛啊!”那人同身邊幾人一同調笑道,“——不對,可不止丢了只眼睛,你那總帶着的小師妹呢,不會也被你丢了吧?這回怎麽帶個乳臭未幹的丫頭就來參加大比了,寒松塢當真是沒人了?”
“誰是乳臭未幹的丫頭?”陳澍左看看,右看看,聽見對面因此又爆發出一陣哄笑,才道,“……不會是說我吧!”
“好像是說你。”雲慎道。
何譽不語,那人又笑着說了下去:“怎麽?舊友相見,何兄看着卻不是很歡喜的樣子?也是了,你師門如今可是日漸凋零,莫說後繼無人,就是糊口都艱難啊。依我看,不如棄暗投明,轉投我們碧陽谷,以你我的關系,兄臺撈個雜掃弟子,混口飯吃還是不難的!”
又是一陣哄笑,何譽仍不答話,卻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巨響,震得笑聲戛然而止。哪怕是這巨艟一般的船也在響聲中猛烈地晃動,好幾人趴着船舷往下看,驚叫道:
“船!——船怎麽開了!”
“天吶,咱們還有人在岸上呢!師兄!怎麽辦!!”
混亂之中,雲慎驀地反應過來,猛地回頭,和滿臉寫着心虛的陳澍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