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秋日裏江水成汛,愈漲愈洶,自孟城出發時還不曾感受到,等過了瞿父山,大船順流而下時,其水勢洶湧,連這樣艨艟一般的大船也在波濤中上下起伏,晃得人心生膽怯。

此時,陳澍才知道這船家如何才有同船客叫板的底氣——若換了小船,吃水不深,船板不那麽牢靠,別說是要在這浪潮中保持穩定了,就說是真撞了好運,不曾被浪頭打翻,那水勢也足以把這些小船狠狠撞在礁石之上。

這也就罷了,總之陳澍一身的道法,不同于凡人,又有何譽這個會凫水的,三人成行,敢說一句不懼這淯水。可偏偏陳澍自從記事便沒出過天虞山,雖然能下水,甚至敢潛水,卻從未坐過這樣的船。

她一個騰雲駕霧的主,禦風而行慣了,哪把劍、哪匹馬不是風馳電掣的,也就是是這樣四平八穩,只在波浪中微微晃動的大船,才會教她吃夠苦頭。

誰能想到暈船這事,還真真是什麽仙法也難救。

第二日,陳澍心口更堵,直犯惡心,連着在艙裏窩了一晝夜,委委屈屈地同雲慎何譽咬牙問能不能直接游去點蒼關。

何譽還當她說糊塗話呢,哄小孩一樣糊弄她,說些什麽等她緩過勁來了他陪她游遍這大好河山,想去哪游去哪游,連上王母娘娘的天池裏游也成!

陳澍正暈着呢,又犯惡心,又氣呼呼的,想駁回去,只是她當真是許久不曾生病了,這教人氣悶的感覺好生陌生。

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她還很小的時候,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天虞山,山風在窗外呼嘯而過,窗臺上是隔夜雨珠沁着的濕氣,師父坐在她床邊,拿著書,敷衍又溫和地同她說那些古板艱澀的睡前故事。

那确實是很早的時候了,陳澍第一次知道明白棄嬰是什麽意思。她跑了很遠很遠,躲到深山裏,跑累了,才抱着塊大石頭悄悄地抹眼淚。

是師姐抱回她的,慢悠悠地穿過密林,飛過山澗,也是師姐在她耳邊悄聲說,澍澍是小雨,是及時雨,是這天虞山日日夜夜的枯燥苦修裏落下最寶貴的那粒雨滴。

等陳澍再醒來的時候,何譽已然走了。江水一聲聲拍打船舷,月光從窗邊灑下,昏暗的艙內只有床榻邊短短的一截燭火。

正坐在她床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雲慎。她仔細瞅了好一會,直到被雲慎瞪了一眼,才從夢中驚醒一般,緩過神來。

既緩過了神來,她便更覺委屈,道:“你瞪我做甚?我還在病中呢!”

“我瞧你中氣十足的樣子,可不像在病中。”雲慎慢悠悠道,“還有力氣同我強嘴?”

“我是暈了,又不是生什麽大病。”陳澍從床上坐起來,挑開窗,望了望天邊皓月,又回頭道,“怎麽就夜裏了?”

“你說呢?”雲慎笑着反問,道,“你可是生生地睡了一下午,把何兄都給熬困了。若不是我攔着,他可是要去找船家要郎中來瞧了。”

“……你為什麽攔着?”陳澍把腦袋擱在自己膝間,小聲問。

夜已深,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又也許是因為睡了一天,在連綿不絕的水聲中,她的聲音便不那麽明晰了,倒似是這夜裏的江風一樣,忽疾忽徐,撩得江面泛起層層水紋。

“姑娘忘了你自己說過什麽了?”雲慎道,聲音穩穩的,

“你可是力能扛鼎,要護我周全的豪俠,你下山就為尋到你的劍,再苦再難的路也要走。”

陳澍被說得一愣,猛地吸了吸鼻子,道:“你說的是!”

“……你沒在哭鼻子吧?”雲慎輕聲問。

“你才在哭鼻子呢!”陳澍響亮地嗆聲道。

——

陳澍這一暈,就是一日的光景。可也因此,因為江水險急,原需五六日的航程,不過花了三天四夜。第五日的清晨,這大船就穩穩開進了點蒼關的渡頭。

旭日還不曾升起,岸上腳夫喊號子的聲音就把人從夢鄉中硬拽了出來。

船行一路,不提陳澍鬧出的三五個無足輕重的小風波,就說這船上的碧陽谷之人,确實是再沒來挑釁過了。偶爾在船板上碰見,也不過是神情倨傲,不大理人而已,至少并不似第一次見面那樣主動挑起争端。

那姓李名疇的劍客則更為誇張,甚至就不大出門,比陳澍這個病號還樂得呆在自己的船艙內。整個行程中,直至最後入關下船,那人才露過這一次面。面上白得跟塗了粉似的,一看也是多少在船上受了些罪。

下船時,這碧陽谷的弟子派頭不減,又是好幾個人把道堵住,一衆船客皆被擋在船頭,等着那個架子極大的李疇慢慢吞吞地下船。

旁的船客知曉這是碧陽谷弟子,多少了解些江湖局勢,大多敢怒不敢言。陳澍被雲慎拉着,确實也沒往前擠,只是雲慎手裏拉着她,卻沒堵她的嘴,于是她大咧咧的聲音便在一片低聲交談中顯得尤為突兀:

“這人怎麽這樣,劍法不知道好不好,排場比天大……”

不巧那李疇正好在簇擁之下走出門來,也不知他究竟聽沒聽到,竟皺着眉朝這邊看了過來。

陳澍立時本能地瞪了回去,又很快反應過來,把面上氣鼓鼓的表情緊急扯成一個幹巴巴的笑。

“他應當沒聽見吧。”她一面笑,一面把半個身子躲在何譽身後,小聲同雲慎咬耳朵。

“你這會倒學會壓低聲音說話了?”雲慎反問,好整以暇地松開了手,拍拍她的肩。

陳澍怒而回頭,正要又同雲慎鬥起嘴來,卻聽見耳邊傳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這位姑娘。”

說熟悉,是因為這聲音她幾天前确實聽過,說陌生,是因為面前這位李疇,大抵真是暈了好幾天的船,連嗓子都有些沙啞了。

“你……要同我較量麽?”陳澍急忙回頭,硬着頭皮道,“我知道,我說你劍法平平,你心中不服氣,定是要同我較量的,我并不介意。”

李疇卻不答,先是看着何譽,直逼得何譽也默然退了一步,讓開陳澍來,爾後才把鷹一般冷厲的視線挪向陳澍。

“你想岔了,小姑娘。”李疇居高臨下地盯着她,道,“何譽說你二人不是寒松塢的人,既不是,那我便不會找你們的麻煩,更何況你一個黃毛丫頭,我不願欺負你,更不會逼你與我切磋。”

這話說得曲折,貌似友善,這語氣卻仍舊是夾槍帶棒的,陳澍哪裏聽得懂,正要開口說她很樂意切磋劍法,便被雲慎搶去了話頭。

“倘使閣下果真不願為難我二人,在下便鬥膽問一句,”雲慎冷聲道,“這一通理論,又是為的什麽呢?”

李疇又凝目朝雲慎望去,一笑,厲聲道:“我非但不會為難你們,還要替我那蠢笨師弟謝你們!若非這位姑娘及時相救,他恐怕連屍首也撈不到。莫說是他,就是整艘船的人,也當感謝你們!先前我言語有所冒犯,今日一并道歉。今後若有驅使,只管執此信物來找,只要是我碧陽谷能辦到的事,殺人越貨也無妨。”說着,從袖中拎起一塊似是早有準備的玉佩來。

只見那玉通體血紅,不僅血色冶豔,甚至只見得幾縷游離的青色蘊含其中,哪怕懵懂如陳澍,一看也便知其價值連城,不是凡玉。

雲慎不接,李疇垂眼,沖她擡擡下巴,陳澍便茫然地乖乖擡手,把玉接了過來,同雲慎面面相觑地默了一陣,才不确信地道:“……我沒大聽懂,你是還想跟我較量劍術麽?”

溫言,李疇面上自得之色褪去,抽動嘴角,大抵又花了好一陣才止住笑意,只發出一聲嗤笑,道:“你若是真想同我較量,點蒼關,論劍大比,只消過第一輪,自有機會。”

“行!”陳澍頓了頓,又道,“我屆時可指點你一二,你可別提前輸了!”

那李疇好似終于忍不住了,大笑出聲,搖搖頭,只留下句“好!”便下了船。

動靜大了,連陳澍身後的船客也都竊竊私語着,不知在亂生什麽是非。那些個跟在李疇身後的碧陽谷弟子,臨走前,也都不忘或譏笑或憐憫地看着陳澍。

何譽有些擔心地望了那些船客一眼,語重心長地同陳澍道:“你不應當接這玉的。”

“我也覺得。”陳澍拎起這玉,左看看,右瞧瞧,“我又不會去找那個暴脾氣‘殺人越貨’,且我也有自己的劍佩,哪裏用得着這塊?”

“話雖如此,”卻是方才不語的雲慎開了口,“這玉雖是碧陽谷所贈,卻也是難得的好玉。就算姑娘看不慣它,不想拿它作佩飾劍穗,那拿它去抵了換些銀錢,把你自己的玉贖回來,不也是一樁好事麽?”

他話不曾說完,陳澍便擡頭,望着他,似有所悟地望着他,直到他說完這話,頓了頓,又開口。

“你盯着我瞧做甚?”

“我見你還挺喜歡它,”陳澍得意地把手中血玉一甩,扔進雲慎懷裏,“不如送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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