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點蒼關,顧名思義,是由關隘而生的一座城,兩面臨江,淯水從中奔流而過,不臨水的兩面,一面是緊連牡山山脈的尾巴,另一面連着的則不是山,當然也不是水,而是更陡峭險峻的斷崖。

要從此處過,方圓百裏之內,也只有點蒼關這一條道,點蒼關裏更是只有淯水這條四通八達、奔流不息的大江,因而這點蒼關在千百年的改姓易代中少有安寧,可謂是戰事不斷。

正因其是兵家必争之地,戰火再猛,兵戈再急,這關隘再一次次地被攻伐,哪怕血流成河,那被血浸染城牆也還是被一次次地修葺,甚至越發地高,越發地厚。

大船還未入關時,從淯水望去,這點蒼關像是個從天而降的鐵盒子,死死扣在淯水之上,将淯水攔腰斬斷。湍急的浪潮再洶湧,拍打在那堅硬的玄色城牆上,也很快化作水霧,一朵朵地消散在紅日之下。

可等進了關,那論劍大比帶來的熱潮與喧鬧便一下地傾瀉而出。

不只是碼頭邊上嘹亮的號子,也不只是一只只穿過關隘的行船。人流如織,他們三人甫一下船,便幾乎被人群裹挾着往前走,是何譽魁梧,一手牽着一個,這才不被人流沖散了去。

從渡口出來,行人卻不見少,斑斓的招牌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視野盡頭,滿目都是朱樓畫閣,明亮的磚瓦接天而築,長長的號子聲漸弱,又被街邊熱烈飽滿的叫賣壓過。

他們一連被好幾個人撞上,惱怒的指責還未出口,人流就又推着他們往前走,轉眼,就連那撞人的人影也瞧不見了。

陳澍一面踮着腳看,一面扯着嗓子問:“我們是要往哪裏去呀!不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嗎,我看剛路過那望子上就有——”

“就那個海棠紅的望子?”

“——诶,你怎麽知道的?”陳澍興奮道,“你也覺着那望子好看?”

雲慎笑了一聲,道:“整條街就那個望子最豔,你說的不是這望子還有哪個?”

“是呀!就它最漂亮呢!”陳澍道,又緩了緩,有些狐疑地問,“你是不是在笑我呢!”

她還要再沖着雲慎再争幾句,何譽恰好開口,把她的關注又拉了回來。

“落腳地可以慢慢再找,好不容易起了個早,不如趁着清晨人少,先把名報了,這樣無論是逛吃逛喝,心都安穩些。再者,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但凡是名門弟子,那論劍大比俱都是包辦食宿的,今年我師門不過派了我一人來,你們大可同我住一起,畢竟比試有好些輪,這一比就是一旬,也免得住得偏了,車馬勞頓。”

條理清晰的一段話被何譽這麽一說,就這麽輕易地把陳澍給帶偏了,不過片刻,她就忘了方才要同雲慎鬥的嘴,很是關切地接下何譽的話來,問:“那我們要去哪報名呢?”

“好問題。”何譽默了片刻,終于承認道,“我記得下碼頭後大約是走這條路……但這畢竟是五年過去了,街邊店家有所變化也是正常的……吧……”

“就是何大哥也不認得路了?”陳澍小心翼翼地問。

“對。你何大哥也不認得路了。”雲慎道。

“哎呀,不記得也正常嘛,畢竟是五年前,我也不記得我五年前究竟走了哪個山路拾了哪塊骨頭。”對着雲慎,陳澍又沒了那份小心翼翼,沖着他頂嘴道,“你難不成還記得你五年前見過什麽人,去過什麽地方,又讀過什麽書?”

“這些我是不知曉。”雲慎睨她一眼,慢悠悠道,“但我知曉要去報名論劍大會該怎麽走。”

“真的?”何譽驚喜問。

雲慎點點頭,目光接着又往陳澍那邊飄。不過陳澍卻不似何譽那樣歡欣,聽雲慎那句話,再瞧他那老神在在的摸樣,不喜反氣,憤然道:“那你還看着我們在這街上亂轉,瞧我們的樂子!”

“你看你,急什麽?”雲慎道,順手隔着何譽去薅她毛茸茸的頭頂,又意味深長道,“我看的可不是咱們自己人的樂子。”

說罷,他和何譽對視一眼,兩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下巴,何譽便拉着陳澍的手往雲慎手裏遞。

“好了,有雲兄帶路,最好不過。”

仍然時不時有行人從旁走過,陳澍被何譽這麽一塞,連着踉跄了兩步,險些和那些路人撞上。她擡頭去瞧雲慎,卻見他并沒有瞧她,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街邊,她正也要循着那視線望去,就感到手被雲慎很是自然地握住,心裏不知為何一緊。

臉龐好像是有些熱乎乎的,心裏也熱乎乎的,但雲慎那手明明冰得很,如同天虞山深處的那汪山泉,酷暑裏也又沁又涼,兩人相遇多日,這手陳澍也握過不止一次,但她仿佛是第一次察覺到雲慎的手竟能把她的手包起來。

她悄悄地動了動手指,便感受到雲慎有所感覺一般把她的手拉起來,沒有絲毫遲疑地向前行。

“你真知道該往哪走麽?”陳澍有些擔心地問。

雲慎輕笑:“總不會把你給賣了去。”

——

說來也是神奇,也許是因為過了最熱鬧的街市,也許是因為雲慎胸中自有方向,走得從容,他們一路上再沒沖撞到什麽人,也不曾被人群擠得失去了方向,就這麽順順利利地穿過好幾個街道,眼見四周樓閣越發嚴整,佩劍帶刀之人也越發地多,口音從東至西,自南到北,不一而足,聽得陳澍好不容易逃離暈船的腦子又有些暈乎乎的了。

好在也沒真讓她暈多久,又走了約莫一刻鐘,遠遠地看見這條街的盡頭像是彙入大海一般變得寬敞,一堵紅牆如碑如邸,橫立在大道中央。

這街上雖然熱鬧,可這人流卻像水一樣分流開來,隔着這麽遠,陳澍一踮腳,便能看見那紅牆之下,擺了張桌子,桌前空曠可落雁,而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大都自覺地繞了過去。

“到了。大比報名處。”何譽說。

陳澍這才恍然大悟,擺脫了雲慎的手,從人群中蹿了出去,直沖到那破木桌子面前。這才看清了桌前立着的小木板,确實工工整整寫着“論劍大會”四個字,墨跡都還未幹,一股若有若無的墨香從那木板或是從桌上紙張裏透出來。桌後只坐着個佝偻的老人,此刻雙腿踩桌,拿一個小冊子蓋住臉,正響亮地打着鼾。

“老人家,這裏是報名論劍大會不?”她開口便問。

那鼾聲應聲而止,桌上的雙腿也動了動,正當她以為這老人終于醒轉時,那規律的鼾聲又低低地冒了出來,爾後越發響亮,雷打不動地一直響着。

陳澍看呆了,撓撓頭,站在原地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問,或者說,也不知繼續問能不能把這老頭從夢鄉叫醒,回頭一看,那麽一大塊的何譽才勉強從人群中有些狼狽地擠了出來。

“小澍姑娘,怎麽樣?”何譽氣喘籲籲問她,“是這兒報名不?”

“寫的是這兒。”陳澍拿手指着那木板,“可是這人……”

不必說,何譽走近了,也聽見了那幾乎震得桌椅搖晃的鼾聲。

雲慎停在她身邊,抱着胳膊仔細一瞧,沒接着替她出主意,反而嘆了一句:“鬧市中睡覺,這老人家功力非凡啊。”

“叫也叫不醒。”陳澍有些委屈。

“你想想辦法,把他身上東西挪開試試,這點小事也要我給你出主意麽?”雲慎道。

“誰要你出主意了,我是在等你們二人到了,征詢你們的想法,哪裏要你們幫我出主意!”陳澍道,上前一動,“那我把這玩意抽走了!”

“——你做甚!”何譽吓了一跳。

雲慎也應聲伸手來攔,卻仍是慢了一步。

只見她伸出一只手,一抓,一抽,那整個木桌就被她輕易地抽了出來,連地上也留下了清晰的痕跡。那還在睡夢中的老頭,半個身體沒了支撐,就這麽生生地被摔在了地上,平空發出一聲可疑的脆響。

也不知那聲脆響,是人摔在地上摔出來的,還是什麽骨頭被壓折而出的聲響。

“你這丫頭!”雲慎氣道。

陳澍也是吓了一跳,大約是真的沒料到這老頭如此“不經摔”,呆了一瞬,回頭道:“你發什麽什麽火,不是你出的主意嗎!”

“我是叫你挪開他身上的,不是身下的!”

“挪都挪了!”陳澍梗着脖子道,“大不了給他治好就是!”說着,便擡腳踩上剛被她抽出來的木桌,要上前一探究竟。雲慎已被她驚得說不出話來了,何譽也是目瞪口呆的,雖然也是上前了一步,作勢想攔,奈何陳澍矯捷非凡,一眨眼便踩過木桌,跳到那老人的身邊,俯下身來。

正在此刻,卻見那老人動了動,一只手顫巍巍地摸索到了椅腳,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繼而就這麽有氣無力地在三人的目光下站了起來,擡頭和三人對視。

鴉雀無聲。

“……我書呢?”老頭開口問。

只有陳澍反應過來了,伸手撈過掉在椅背旁的小冊子,遞過去,面上難得謙卑一回,恭敬道:“這是您的書,老人家。”

“哦。”那老頭接過來,翻了一下,合上,輕松地問,“小丫頭你沒看吧,裏頭少兒不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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