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誰在找本監?”
一聲利落的女音緊接着傳來,像是來自書房裏的陰影,又像是來自這只叫人膽寒的巨虎。
何譽又退了一步,那被押着的馬匪更是被吓得捂臉要躲,廊下幾人,唯有雲慎仍是面不改色,端端地看着陳澍反而上前一步,意興盎然地同那花臉老虎對視。
而那老虎,竟也不曾發作,靜靜地維持着這只邁一腳的樣子,同陳澍對視半晌,居然一聲不吭地低下頭來,而陳澍也适時伸出手來,任由那老虎細細地嗅了一回。
“你倒是讨她喜歡!”
那女聲又響起,這回卻是分明在了近前,話音未落,一個高挑身影果真從書房中走出,端的是一身玄色,不着佩飾,只簡單以素布束發,單這麽一瞧,只覺得比她那嗓音甚至還要爽利三分。
巨虎應聲回頭,喉間呼嚕聲更響,透着些許歡快。它湊到那女子身前,卻又故意一樣地貼着女子繞了過去,只用尾巴輕輕一撩那女子衣擺。毛茸茸的大尾巴甩起來靈巧輕柔,似是無意,又貌似有意,正是衆人大氣也不敢喘之際,那女子又輕斥一聲。
“好了,大蟲*,有外人在。”
巨虎隐入陰影之中,門外幾人仿佛這才回了魂,何譽快走幾步,上前行禮,道:“不知閣下是否就是……”
“我就是沈诘。”她打斷何譽,目光卻不是對着何譽,而是在衆人之中精準地看向了被押送來衙的馬匪,上下審視一番,道,“怎麽,你們是抓了什麽要犯,還是有什麽冤要申?”
“是逃犯,卻不是要犯。”雲慎推着那馬匪上前來,道,“此人在丈林一帶搶劫,被我們撞破過,今日又正好在關內遇見,草民鬥膽抓了,送來衙門。”
“哦?他在丈林搶劫,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沈诘揚起眉來,面上不見笑意,反而打量了其他幾人一番,目光最後落在那童子身上,道,“若果真是抓了劫匪,做了義舉,官府自當有所獎賞。只是本監看你幾人行事作風,瞧着像是江湖中人,需知若是因江湖恩怨生了矛盾,這些事,朝廷是管不着,也不想管的。”
雲慎聞言,臉色漸冷,那何譽與旁邊一童子倒是司空見慣了一般,面色如常。何譽還又恭恭敬敬地又拱了一回手,道:“右監大人明鑒,此人不過是個望風的小賊,我們雖不曾親眼見他作案,但他的共犯已被當場抓獲,正關押于丈林村衙中,如今大概也已通通招了,大人只消着一衙役去丈林一對,便知真假。”
沈诘笑了,點點頭,一撩衣袍,長腿一跨,果真走出房門來,伸手去喚衙役,一陣吩咐下來,那馬匪被押走。
她腳步不停,又繞着這三人一轉,道:“你說得确實有理!我已經着人快馬去問了。不過有一點,望你替我解惑——你既不曾親眼見他作案,到了點蒼關,又為何能在人群中抓出此人?”
何譽回頭與雲慎對視,雲慎挪開視線,淡然開口道:“但此人自從我們三人入關便鬼鬼祟祟,一直尾随至論劍大比報名處,然而他顯然又無甚功夫,行事粗糙,跟随我三人時有一次還不小心與我們撞上了,更不可能是去報名論劍大比的,此是其一。而其兄弟被抓時,我們曾與何兄商議一同前往論劍大比,當時是在野外,山野空曠,又是夜裏,這便可印證他為何不會武、不識路,卻仍尋來了這點蒼關。”
“我與雲老弟起了疑心之後,先是繞了點遠路,确定此人是在跟着我們無疑。此後,又使了一個小計。”何譽接話道,“我在一家店鋪假意留下,他帶着小澍姑娘往前行。此人果真猶豫了一下,證實他所跟之人不止是我,此是其二——也就是說,我與雲老弟、小澍姑娘相識不過幾日,既與我有恩怨、又與他們有恩怨之人,只有那群馬匪。”
“哦?那匪徒最終跟着誰去了,”沈诘饒有興致地扭頭朝雲慎看去,“難不成是跟着你?”
“在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捉拿劫匪的時候也不曾出力,那人更不可能是跟着我了。”雲慎慢吞吞道。
沈诘的視線又緩緩左移,掠過廊下衙役,木柱,又回到書房門口。
書房門口的陳澍也仿佛有所察覺,擡起頭來,呆了片刻,回過神來,悻悻地松開正把玩着那老虎尾巴的手。
屋內老虎不滿意地咕嚕了一聲。
“她說謊,不是我硬要摸,是她勾引我——”陳澍急忙道。
“這匪徒一直尾随的人是你?”沈诘打斷她,問。
“啊?”陳澍又呆住了,不由自主地去瞧雲慎,“誰?哦!那馬匪……好、好像是吧。”
“好像是?”沈诘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一遍。
雲慎面無表情,一點提示也不給,陳澍只好又去瞧何譽,何譽卻是不曾注意,只緊張盯着巨虎又探出陰影裏掃來掃去的尾巴,腳上悄悄地又退了半步,額頭也冒出些許細汗來。她頓時沒了辦法,硬着頭皮道:
“大抵是跟着我的吧——反正他見我就跑,被抓到時吓得腿都軟了,不是心虛又是什麽?管他什麽馬匪鳥匪,抓了審上一審,他自己招了,不就知道了?”
這話卻是反令沈诘一怔,繼而大笑兩聲,道:“這氣話說起來爽快,小姑娘,但坐堂斷案可不能這麽斷。此人若是見你膽寒,為何又追你至點蒼關,一路尾随,其中蹊跷,你可曾想過?”
“這便是要請右監大人查清的了。”雲慎接話道。
“淯南最近匪類猖獗,上面确實正在追查,”沈诘收了笑意,頓了頓,正色道,“背後保不定有哪方勢力作祟。此案牽扯甚廣,當中細節,還望諸位暫時不要對外宣揚。”
“那肯定的。”陳澍滿口應道,“那幾個馬匪都是我一手抓的,但凡是懲惡揚善,不拘是大事小事瑣事雜事,我——我們三個都是情願的!”何譽也無奈地跟着她點點頭。
“——等等,那幾個馬匪是你一人親手抓的?”
沈诘擡眼,手指敲擊着廊下的柱子,一下又一下,聲音好似沉悶的小雨,滴落在磚石之上。
“是啊,”陳澍道,心又不自覺地飄向了書房內再度沖着她甩尾巴的老虎,猶猶豫豫地道,“就是……我一動手,不過一個回合,那兩個人就敗了,然後——哎呀!”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似有破空聲自耳邊劃過,接着,便見陳澍面帶訝異地擡頭,手腕不知何時擡起至頸側,兩指牢牢地捏着一塊沉甸甸的令牌,若是細看,能看清其上印着的兩個小字“大理”。
——不消說,也知道這令牌必是出自幾人面前站着的沈诘,方才破空而來,若不是陳澍伸手接住,恐怕是要擦着耳側過去,教人不敢細想。
雲慎猛地扭頭,凝目朝沈诘看去。
“右監大人這是要做甚!”
“好身手!”沈诘卻是雙眼一亮,絲毫沒有愧意,只是抄起手來,坦坦蕩蕩撫掌嘆道,“果真是好身手!我要是那馬匪,我見你也膽寒!”
——
諸事了了,陳澍、雲慎、何譽,還有那帶路的童子又一路逛回住處。
此時恰是正午,那條長街上變了花樣一樣,不過耽擱一個半個時辰,這些早晨原是賣衣服、賣冰刃,甚至賣字畫古玩的店鋪,不知從哪裏又擺出幾把小椅子來,零零散散地擺在這街道邊上,每隔幾個店便有那只租了半間鋪子的餐館小二,來回地在這街邊上送飯送酒。
人聲鼎沸愈加,又是正午,這本就擁擠的小街更是摩肩接踵,這也就罷了,那一個個擺在店外的席位,旁的不說,就說這飯菜的香氣,是從街頭飄到街尾,再由街尾又飄回來。
真真是濃郁勾人,就單說這各色各味的菜式,在日照下熱氣蒸騰,也是教人走不動路。
那小童大抵是有些動心了,走着走着速度就慢了下來,只是臉皮薄,或是家裏規矩重,只敢偷眼去瞄。
可陳澍就不一樣了,眼珠子幾乎落在街邊那些美食佳肴上,幾乎是由雲慎拽着慢騰騰地朝前挪去。何譽脾氣好,耐心地勸她:“這論劍大比是包吃包住的,給的餐食也不難吃,不必到外面吃飯,萬一惹了事,或是吃壞了肚子,得不償失。”
“我肚子吃不壞!”陳澍拍拍自己的肚皮。
雲慎笑了一聲,似乎是被氣笑的,還是松開了手,道:“那你盡管去吃。哦,險些忘了,有些人出門前是不是沒帶銀錢?”
他這一提醒,陳澍順勢摸摸背上,果真沒摸到自己的小包袱,聲量就又小了下去。
“我……我可以跟他們賒賬麽?”
“你可以去問問試試。”雲慎沖着那些鋪子揚起下巴。
“……你是不是又在笑話我?”陳澍鼓起雙頰,擡頭瞧他。
雲慎笑得愈發溫柔,正要答話,卻聽見他身後有一稚嫩嗓音。
“——沒事,我請你!”那童子下定了決心一樣,大手一揮,“走,我們吃好吃的去!”
他果真拿出一袋碎銀,還颠了颠,得瑟地颠出口袋裏銀子嘩啦作響,招呼着陳澍往街邊的食鋪去了。只留這邊兩個大人,一個雲慎,一個何譽,瞠目結舌地看着那勉強算是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歡呼雀躍地往那邊沖去。
雲慎先一步反應過來,正要喊,也是那兩個身影還沒跑出去幾步路,就被一個陌生人攔了下來。
瞧着是個女俠,約莫花信上下,束着馬尾,神采奕奕,身上連背兩把劍,腰間也是挂着那論劍大比的小牌,此刻站在食鋪門口,怒氣沖沖地瞪着那童子。
“應玮!我就知道你又溜出來偷吃,叫師父一頓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