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什麽男的?”陳澍探頭望去,“哪裏?哪個?”
雲慎卻長手一揚,生生地把她摁了回去,低聲道:“噤聲。”說罷,擡腳朝方才何譽看着的那個方向走去。
就算是陳澍,見兩人這番動靜,心底大概也有了個數,默聲跟了上去。
這街頭巷尾形形色色的行人之中,奇人異士不在少數。這裏畢竟正處論劍大比的院舍大門口,那比血還晃眼睛的紅牆便是這五年來江湖興衰的見證,在此住之人,确實正如那船家形容李疇的說法一樣,非富即貴。
人道是錢多能使鬼推磨。
不論這一條長街往日裏怎樣,單說這臨近論劍大比,一個個名門正派的弟子在街邊逛着,好似那一個個直往外漏碎銀的錢袋子在街上直蹦噠,哪個不是財大氣粗,出手闊綽,又有哪個不是錦衣玉帶,放浪形骸?
也因此,這街上打扮樸素,又灰仆塵塵的旅人,實則是少數。
若這旅人不僅衣着質樸,神情更是小心謹慎,時不時環顧四周,便更加突兀了。
何、雲二人帶着陳澍,神色如常地往街邊逛去,一路經過那些專為江湖中人準開設的店鋪,還停下來,略翻了翻店前擺着的雜貨。
一個很有眼力見的夥計尋機上前來,拿着他手上托盤裏花裏胡哨的眼罩,沖着何譽就是一通推介。若放在尋常,何譽是決計不會停下同那店家攀談的,畢竟他不比旁人,兜裏的銀子只供自個花銷,買些武器工具都捉襟見肘,何況是這條專門宰客的長街裏的商鋪?
但今日他還真就停下了腳步,細細地問起那邊上鑲金嵌玉的眼罩起來,直看得陳澍砸舌,正要勸兩句,卻被雲慎拉着,腳步不停地直往前走。
人頭攢動,一眨眼,兩步路,何譽便被擁擠的人流淹過,只隐約看得見一個頭頂了。
陳澍更是踮着腳也瞧不到,一時心急,開口就要問,這一回頭,便和雲慎眼含警告的目光對上了,她一怔,不知為何,生生地又把問題吞了下去,乖覺地任由雲慎牽着她,穿過人群前行。
他們過了最熙攘的路段,街邊商家肉眼可見地不複熱鬧,偶有幾家挂着的望子也不再迎風同別的望子打架,店裏夥計翹着腳坐在街邊,偶爾懶洋洋地招呼一句,身邊行人更是越來越稀松。
不知不覺間,太陽高挂至正空,灑在石階上的日光也帶上了暖意,在雜亂的腳步聲與人聲交談中能間或聽見一聲鳥鳴。
長街的盡頭近在眼前。
就在此時,背後驟然傳來一聲陌生驚叫。
“你!你憑什麽抓我?”
這回雲慎的反應比陳澍還快,應聲回頭,似乎早就等着這聲驚叫一般,大步流星地往回走。陳澍快走兩步跟在他身後,探頭一看,那叫聲來處果然已經圍上了好幾個熱心人士,而人群中捉着陌生男子不放手的那個大漢,不是何譽又是誰?
“我為何捉你,你自己心裏門清!”何譽的聲音穿過人流,哪怕隔着好幾個店鋪,也清清楚楚地傳進了陳澍耳中,“來!讓你看看我這張臉,覺不覺得熟悉?”
那陌生男子的聲音一下子低了許多,透着心虛:“大俠在說什麽,我可不清楚,小的不過一草民,與大俠素不相識,看再多遍也不知道大俠為何突然發難啊!還請大俠發發善心,放了小的吧?”
“草民?”何譽問,“既是草民,便不是江湖中人了?”
“小的怎會是江湖中人!”那陌生男子似是察覺到了何譽話中的松動,忙道,“大俠怕不是認錯人了,我不過是一個種地的,江湖之事,無論是何,肯定與我無幹啊!”
此話一出,一旁一個看熱鬧的年輕童子便插話道:“是啊,這位大叔,這人看着老實,你別是冤枉人家了。”
何譽還未答,雲慎已然到了人群之中,哼笑一聲,半蹲下來,抓着那陌生男子的臉,問:“你不認得他,也不認得我麽?”
“我……我當然也不認識您啊!”
“不認得他,也不認得我,”雲慎仍然抓着那人的臉,指腹用力摁進臉頰,那人疼得幾欲掙紮,他面上卻照舊溫和,道,“我且請問你——
“那你跟着我三人做甚呢?”
人群俱都默了默,陌生男子睜大了眼睛,面色驚恐,卻不答話,哪怕被何譽拎着後頸又提了提,仍舊咬着牙,過了半晌,才哆哆嗦嗦答了半句。
“誰說我跟着你們——”
“——你這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了,”何譽哂笑道,“你又不是江湖人士,口口聲聲說自己一個普普通通的種田翁。一個種田翁為何在此時會出現在這長街上,你當大家都是傻子麽?”
“是啊!”那童子也好奇問道,“你答話呗!衆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把你怎樣!”
“我……”陌生男子支吾半晌,咬咬牙,恨道,“我不過随便來此處逛逛,哪裏知道你們錯怪我了還不認,如此蠻橫不講理!”
“随便來此逛逛?”雲慎捏着他的臉,強硬地把他的面龐向下扯,冷聲道,“你瞧瞧自己這一身行裝,哪裏像是出門散心的樣子!你若抵死不認,也無妨,瞧你也是才進關來,還沒歇腳吧?我們帶着你往那碼頭關口走一遭,問問今早有無人瞧見你着這一身,天不亮就匆匆忙忙進城就是了——當然了,是自孟城而來,我說的是也不是!”
那男子被這一通斥,冷汗直冒,吓得幾乎癱倒在地,連道:“大俠饒命,我跟着你們并非是有歹意啊!不過是看你們眼熟,在孟城似乎見過幾——”
“你那幾個好兄弟,俱都被那客棧店家押去官府了。那三個馬匪可不像都是硬骨頭的樣子,算算時間,再過幾日,你的通緝令就應該挂在城頭了。”雲慎慢悠悠道,“我勸你一句,莫再抵賴了,你此刻再掙紮,也逃不過去的。”
陳澍聽了半晌,此刻才聽懂了,指着那男子,恍然道:“這人也是馬匪之一?”
那男子聞言,兩膝一軟,甩脫了雲慎的手,跪地,朝着陳澍直拜:“俠女明鑒,我不過是一個望風的,連殺雞都不敢,也未曾參與搶劫,求俠女高擡貴手,放我一馬吧!”
一面說,他一面拿頭直往地上狠狠磕去,力道之猛,仿佛恨不得磕個頭破血流才好,連何譽都被他吓了一跳,手裏一轉,反用力去拉他,口中道:“你別這樣,我們只是要帶你去官——诶!”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那正往地上磕頭的男子突兀停下,藉着何譽這一拉的力氣,從地上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
見狀,一旁圍觀的幾人也都不自覺後退,連連發出驚呼。
然而那人又順勢踹了何譽一腳,把何譽踹得撞入群衆之中,弄得那幾人是暈頭轉向,這馬匪卻正好借力往前蹿去,幾下,眼看着要鑽出人群之中了。
“捉住他,別讓他又跑了!”雲慎厲聲喝道。
陳澍也被吓得一愣,第一時間求助一般地去瞅雲慎,聽見他斷然一聲喝,頓時自己也反應過來,回頭四顧,已然看不見那逃出去的馬匪了,只見旁邊幾人都是一臉驚吓,再往上瞧,頭頂只有幾家店鋪的望子孤獨地撐在路邊。
她深吸一口氣,悄悄地捏了個訣,伸手去拽那望子,緊跟着縱身而起,那一大塊青色望子揚揚落下,再一看,她已倏地躍上房檐,往前奔去。
磚瓦碎裂聲接連響起,也不知裏頭是否掩蓋着幾聲這店鋪門前玉石被望子砸碎的聲音。
道是一個在屋頂,踩着屋瓦,通行無阻,一個在街中,要避開各色行人,畢竟不敢跑快,何況那追人的還是陳澍?
只消幾個呼吸,陳澍便追上了那馬匪,又縱身從屋檐上落下,正巧往那跑路的馬匪處,準準一壓,把人踩得跌倒在路上,兩手再掙也起不來身。
“你說你跑什麽呀。”陳澍又是一踩,把他死死踩回地上,好奇道,“跑了不就是不打自招了麽?”
“他怕你,”雲慎這會才同何譽一起追上來,喘着氣道,“這人能尋到點蒼關來,恐怕是見了那夜你……和他兄弟切磋,心中恐懼。”
“別說得好似我很兇神惡煞一樣,我又不亂殺人,”陳澍不滿道,“他不是說他沒做過壞事麽?”
雲慎一笑:“他說你就信了?不過這人既然這麽怕,為何還要來跟蹤你我二人?當中确實也蹊跷,恐怕此人背後還有他依仗的事物——不說了,先送官府去吧!”
“你識路?”
“我識路!”卻是方才出言的童子,紮着兩個小揪,從人群中站出來,脆聲道,“我帶你們去!”
——
那官府距離論劍大會好一段路程,何譽自覺慚愧,不再松懈,于是也一路的相安無事。童子似乎也是武林中人,比他們早來幾日,稍微熟悉些地況,路上少不了介紹些許。
說今年官府為了這論劍大會,特意派了威名遠揚的右監坐鎮點蒼關,如今應當正在衙門翻閱案卷。又說這點蒼關近日确實頗有好些滋事之人,他跟着看了好幾回的熱鬧。
這童子嘴上不停,連門派的事都一股腦說了出來,越聽越像是吹噓,可他還真好好地給幾人帶到了衙門門口。
陳澍沒忍住,偷偷摸了摸那門口的石獅子。
幾人一番問詢,許是看他們押着人,怕是什麽通緝犯,也許是這童子已然來過幾次了,那官差都認得他了,和和氣氣地把他們往裏一引,朝院子中央那有人看守的書房一指。
于是幾人又往那書房去。
不知為何,這衙門給人感覺卻不似尋常官府,站崗的人無幾,一旁大片大片空曠的沙地,看起來本應有官兵在此操練,也是不見蹤跡。反倒是隐隐聽見有什麽動靜,在院落深處,又似是隔着牆一般。
幾人之中,唯有陳澍沒個正形,一路走一路逛,就這麽攔也攔不住地逛進了書房。
待雲慎想攔,卻已晚了,陳澍手裏動作幹脆,連門衛都沒反應過來,她已直接推開了書房房門。
“哎呀!怎麽是——”
書房比屋外暗了幾分,但屋內那雙眼睛卻越發晃眼,好似閃着金色的光,不消陳澍讓開,便能把房內之物看得一清二楚,因為它已然足夠高大,大到能越過陳澍頭頂與不遠處的四人對視。
一只虎爪踏出房門,隐約能聽見它發出饒有興致的呼嚕聲。
“你管這個叫右監?”何譽後退一步,失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