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有人卻不和陳澍同樣作想。
何譽坐在樓閣之上,秋日裏本來沒有這麽炎熱,可他額頭的汗珠已然斷了線一樣直往下淌,這其中自然有部分原因是那高挂的烈日,可更是因為他正坐着的位置。
高聳入雲都還罷了,畢竟前些年也都是這麽過來的。關鍵是他身旁正圍坐着的四五個人,都是一身華貴道袍,腰間挂着血玉——一如當日李疇遞給陳澍的那塊。
同他坐在同一處的,都是碧陽谷之人。
甚至其中包括李疇在內的兩三人還曾經在這擂臺之上同他交手過。
單說何譽多少也參與了幾屆論劍大會,按慣例,幾大門派确實是要在首戰同臺觀戰的,整整十五個門派齊聚一堂,也是圖個場面宏大。可無論是哪屆,怎麽安排,也沒有這麽不長眼色到把寒松塢與碧陽谷安排在同一臺觀戰的。
整整十二個擂臺,除卻正比賽的那臺子,一共十一個,可偏偏就把他安排在這裏了。
除了這一個臺子,旁的觀賽席中都是有說有笑的。想也知道,就算幾日後要拔劍相向,各個門派如此長久地屹立了數百年,沒些世交或是恩怨,那是不可能的。
當然,不巧何譽撞上的是後者。
但細說起來,那外圍的數個看臺上确實俱都和樂融融,但這些樓臺之中,還立着另一座樓閣與擂臺相對,正是沈诘所坐的,此時倒也是靜悄悄的,一片沉默。
沈诘大約是平素就不樂意應酬,一個人坐在衆人之中,懶洋洋地瞧着比試,時不時抿上一口茶。但她身旁的幾人,包括那日捉應玮回門派的女劍客,也都默不作聲,要不是他們之中還偶爾有些交談,幾乎就和何譽那座死寂一般的看臺差不離了。
這一切都被陳澍看在眼裏。
她畢竟第一次見這樣暗流湧動的場面,一時只覺得比那場上比武的兩人有意思多了。沈诘畢竟地位超然,又算是在主場,有這個底氣不去應酬。然而她身邊那些武林人士,明明是在這點蒼關,是朝廷治下幾乎最重兵把守的地方,卻仍舊如此自行其是。
且不論這不比碧陽谷和寒松塢那樣的世仇,不知是哪裏來的恩怨,單論這互不搭理的底氣,至少若是何譽坐在沈诘身邊,是不敢有的。
陳澍津津有味地瞧了好一陣,直到那比試都結束了,要不是雲慎推她去,她險些錯過了自己的正事。
看完首戰,其餘參賽者都要去這十二個擂臺前領自己的小木牌。這木牌就如同那入住的牌子一樣,一人一牌,憑牌參賽,丢失遺漏皆自負。又因這分派十二個擂臺畢竟是人為分派,前些年總有那麽幾個刺頭抱怨論劍大會內有不公,排次有講究,故而這幾屆的分派全交給參賽人自己決定,每個臺上只固定有個擂主一樣前一屆排名前十二的固定參賽者,其餘人皆在首戰觀賽完畢後自行報名。
因此,能否順利晉級,這報名也是有一番講究的。
旁人不比陳澍這樣既不懂賽制,又不懼打架。那些參賽者可是瞄準了第三輪的豐厚獎勵,抱着的就是搏一搏的心态。畢竟論劍大會可不止有頭籌,只要進了第三輪,哪怕吊在末尾,獎勵也頗為豐厚。五兩銀子的報名費,若是能賺回後期的獎勵,那可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畢竟每個臺子只有站到最後的人才能走入下輪,其他參賽者雖是未知數,可這十二人确實明明白白擺在名單之上的。
更何況每個臺子上守擂的人,說是上屆前十二名,紙面上實力大都強橫,可兩屆相隔整整五年時間,雖說不長,也一點也不短了,少說也有幾個行走江湖為人所害,缺胳膊少腿的。這些人所在的比賽臺,那就如同是破了洞的蚊帱,不知有多少蚊蟲興奮地從那小小破洞裏擠進來。
只有陳澍,被雲慎牽着,眼看着一群參賽者不論高矮胖瘦都往那單獨的幾個臺子擠,還當他們是傻子,自作聰明地扯着雲慎要往那些沒什麽人排隊的論劍臺去。
雲慎看了眼那排成好幾列的長隊,竟也嘆口氣,罕見地沒有出聲戳破她的得意,縱容一般,由着陳澍牽着他去那沒幾個人的擂臺。
不到一刻,陳澍就排到了登記處。
那登記的人,頭也不擡,手上運筆成飛,一串字飛快寫下,直把陳澍都看呆了,直到那人開口問,她才意識到前面已沒了人。
“姓名?”
“陳澍。耳東陳,及時雨的那個澍。”
“善使什麽?”
“劍,”陳澍這回答得很快,“我使的是劍!”
“劍呢?”那人終于擡頭,問,“拿出來登記一下。”
陳澍眨眨眼。
“我的劍丢了。”
“那就是使拳法?或是腳法?”
“都不是!”陳澍的語氣漸漸變得委屈,“我就是使劍的!”
“……哪個門派的?”
“天虞山劍宗的!”
“天……天虞……”那人翻出冊子找了半天,不快地擡頭問,“你門派在此登記過麽?”
“沒、沒有。”
“啧。”那人用力合上冊子,在紙上狠狠勾了一筆,末了,道,“來抽簽。”
陳澍從他面前的竹筒裏抽出一紙箋一般薄的一根簽,還未看一眼,便教那登記的人又抽了回去。
“玄字臺,拳法,無門無派,第二十八個——拿着,你是這姑娘家裏長輩不是?這是她的號牌,屆時憑牌參賽,切莫弄丢了,遺失不補。”他一面口裏念着,一面挑出那個木牌,看也不看陳澍,便朝她身邊的雲慎遞去。
陳澍也是一時失語,順着那伸出的手回頭,看向雲慎,懵懂地和雲慎對視了一陣,才想起來反駁,怒道:“我不是——等下,他也不是——”
“知道了,煩勞閣下。”雲慎沒有二話,接了過來。不僅接了過來,還把又一句話憋在喉頭怒氣沖沖瞪着他的陳澍拉離了隊伍。
那人總算是稍顯滿意,點點頭,高喊:“玄字臺,下一個!”
“你等等……不是!”陳澍被他拉着走了一陣,喊了兩聲,發覺雲慎沒有理她的意思,終于甩手停下,不滿地問,“那人都給我記錯了,你怎麽還替我收了!”
“你不是來尋劍的麽?”雲慎也停下腳步,反問,“馬匪也要捉,現在大比也要認真打,劍沒找到,倒是給自己攬了一堆活,現在那登記的給你記錯幾個字也要較真麽?”
“我慣是要較真的!”陳澍認真地說,“劍當然是要找的,可是這論劍大比我也要認真比,劍在何兄手裏,又不耽擱。即報名了比武,對得起對手,才能對得起自己。”
雲慎沉默片刻,道:“你當真不曾想過,若是你的劍不在何譽那處,世間如此大,你又該去何處尋?”
“想過的。”陳澍正色道。
“……哦?”
“若不在何兄那裏,也是我猜錯了,不算什麽,可何兄比這論劍會,也是我真心想助他,就算他手裏沒這劍,我也不會後悔。世間再大,也不過河流山川,飛鳥蟲魚,就算用腳丈量,最多也就百載光陰,何況我身有道法,已比凡人幸運許多,這樸樸素素的尋劍,又有何難呢?”
時不時有行人從他們身旁走過,所有人都在忙于登記、領牌、參賽的時候,人聲吵得腦仁疼,但陳澍這句話,縱然聲量不高,卻仍能如同一根釘一樣敲入腦中,甚至聽得見回響一般,壓去了其他世間的嘈雜。
雲慎仔細地瞧着陳澍,她還是一如才下山那日的模樣,滿臉天真,眉眼舒展,充斥着朝氣,可又好似不太一樣了,瞳仁裏的堅韌與鎮定仿佛是新生,又仿佛只是冰山一角。
這樣的毅力,确實是尋不到劍必不能罷休的。
“好。”雲慎道,“你有自己的主意,我本不該幹涉。”
“你也沒幹涉成啊?”陳澍仰頭,笑了,甚而還有些小得意,“你說你的,我又不聽,無事。”
“……”
雲慎轉身就走。
“哎你別惱羞成怒啊,”陳澍站在原處,大呼小叫地喊道,“我還沒跟你計較你胡亂認下我家長輩的事呢!小氣鬼!”
——
玄字臺最後也不過報了幾十人。
捉對抽簽的時候,陳澍還在忙裏偷閑地同何譽逛這論劍臺,認一認這個是什麽和同門師妹私奔被打斷腿的傳奇劍客,那個是雖然身上功夫不厲害,但很會罵人,曾經把對手生生氣死的儒生,待又轉回玄字臺,那樓門口蹲着官差已經挨個報號了。
他二人還在低聲聊着這些江湖趣聞,正說到哪家的師父既不傳道也不育人,就一天到晚拿着招牌去騙弟子當苦力使,頭頂一聲嘹亮的“二十八號第一場!”直把她打了個措手不及,扭頭就要往論劍臺上走。
“你木牌呢?”何譽拉住她,問。
“我木牌不是在這兒挂——”陳澍一摸,暗道不好,也驚出了細汗,“我木牌在雲兄那兒!”
“你別急,雲慎人呢?”
“他鬧小性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