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誰耍小性子?”一道聲音自她背後響起,不冷不熱的,不是雲慎又是誰?

陳澍急忙回頭,看見雲慎果然正靜靜立在她身後,手裏拿着木牌,牌上小繩解了一半,分明是正要遞過來給她的樣子。她幹笑兩聲,去仔細瞧他的神情,卻只看見他面上淡淡,沒有怒意,卻更不複之前那樣生動。

“你耳朵怎麽這麽靈?”陳澍讪讪道,要去取那木牌。

只是她手雖覆上那木牌,想取回來,卻很快也感受到雲慎拿着木牌的那截也傳來一股力道,不大。雲慎的力量本身也不大,論理,她只消稍稍使力便能從雲慎手中抽出,但此刻她莫名停了下來,睜着兩只圓眼又去瞧雲慎。

“姑娘說的時候也沒顧忌到旁人能聽見呀。”雲慎溫言道,“若是早說了‘雲兄不準聽這句’我肯定是不會聽的。”

“哎呀,我那是……”陳澍惱得跳腳,“我使小性子不行麽!你不是‘我家的長輩’麽,怎麽總拿話笑我!”

她說完,又恐惹惱了雲慎,畢竟他手裏還有‘人質’,正要補上幾句,卻見雲慎低下眼簾,笑了笑,道:“也是。”爾後就這麽輕易地松了手,由着她拿走了木牌。

“比試小心些。”他還叮囑陳澍。

陳澍拿了木牌,頓時又翹起尾巴來,左看右看,沖着那叫號之人歡喜地招招手,然後頭也不回地敷衍了雲慎一句:“我怎麽會出事,不必擔心。”

“是說你小心些,別傷人性命。”雲慎輕聲道。

那邊陳澍歡天喜地地上閣樓裏去了,也不知道聽沒聽進這句話,這頭雲慎默默看了一會,不知想了什麽,半晌才又往何譽身邊走了兩步,在一旁站定。

何譽看他來,也笑了一下,道:“小澍姑娘天性赤純,你同她計較什麽。”

“何兄說的是。”雲慎也自嘲一般地笑笑,“我們畢竟萍水相逢,也不過是同路一段,終究是要同她分開的。”

“你自己聽,”何譽轉回頭,溫和地說,“你這話裏,分明是還在計較。”

——

第一場,陳澍是後一個登臺的,等她一路奔至樓閣頂端,才瞧見了正等着她的那個對手。撐着拐杖,銀絲滿頭,雙眼混濁,雙頰幹癟,身披素袍,袍裏還打着幾個補丁,是個瞧着比她師父還要老上幾歲的婆婆,坐在這臺上的另一端。

她一時訝然,正想問是不是來錯了人,便聽見臺下傳來響亮的一聲鑼響,接着是遙遠卻仍舊洪亮的報聲。

“玄字臺第一場,二十八號,陳澍,無門無派,善使拳腳,對四十七號,花臉婆婆,平湍幫,善使棍杖!”

陳澍立時便沖下面喊了一句:“我有門派!我善使劍法!”

下面那聲音卻不為所動地說了下去:“——本場比試生死自負,直至有人認輸、墜樓或死亡!以下場鑼號為令,比武開始!”

緊接着又是一聲鑼響。

站在高臺之上,遠了人群,這點蒼關背後的茫茫群山,滾滾大江,以及刮着她發梢的獵獵江風都如此遙遠又真切,那聲鑼,仿佛也如同明堂前靜心的撞鐘一樣,澄淨非常,直教人心緒都打開了。

只聽陳澍認真道:“老婆婆,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那老婆婆怪笑一聲,什麽也沒答,倒是樓閣之下隐約響起幾聲呼喊,等陳澍低頭去聽,那老婆婆卻驟然起身,揚起手中拐杖,腳下不停,就這幾步,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眨眼間就到了陳澍跟前,朝她打來。

陳澍還站在原處,不為所動,神情輕松,眼睛倒是仔細盯着那老婆婆,不過不是瞧她馬上要迎頭打下的拐杖,而是在瞧這老婆婆的臉——離得近了,方能看清,這老婆婆幹癟的五官當真是一筆一劃淩亂畫出來的,嘴角塗墨,眼底染血,硬生生把一張人皮畫得詭谲異常,直教人膽寒,是為花臉!

她不由地嘆了一聲,正在這聲嘆的那一剎,拐杖重重落下,擦着陳澍的肩膀而過,敲在地面上,整個臺子也如同碩大的金鑼一般發出震徹骨髓的悶響,久久不停。

“婆婆,你的臉出什麽狀況了嗎?”陳澍低頭湊過去,想再細細地瞧一回。

那婆婆還是不答,只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仿佛犬狼一般的森森尖牙,眼珠轉動,然後猛地又抽起那拐杖,冷不丁朝陳澍小腿掃去。

這招來得是陰狠狡詐,一看便是沖着要打斷她的腿骨而去,陳澍躲也躲不得。眼看着要偷襲成功,老婆婆的眼裏也閃出興奮的光來,笑得愈發奸詐,幾乎勝券在握。

但陳澍輕輕擡了一下手,并非沖着那直往她腿上打的拐杖而去,乃是張開手掌,握住這老婆婆幹癟得只剩皮包骨頭的手腕。

輕輕一推,那迅疾的攻勢便被她這麽化解了。

“你這老太,別人好心問你,你偷襲也就罷了,怎麽還不應聲,也忒不講禮貌!”陳澍盯着她,忿忿道。

“你想要我答什麽?”那老婆婆一擊不成,終于開口,嘶啞着嗓子道,“你這小丫頭更是有趣,一點眼力沒有,我既號稱花臉,臉上抹是什麽,你竟瞧不出來麽?”

“誰知道你胡亂抹些什麽東西在臉上,是為了做什麽,”陳澍道,“且還塗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婆婆冷哼一聲,道:“也罷,諒你小小年紀,即日便要敗于我手,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近前再看仔細了!”

說着,這老婆婆眼睛瞪得有如銅鈴,往前一湊,果真沖着陳澍的面上而來。兩人如此的近,陳澍終于看清了她龜裂皮膚上那些塗花的顏色,或黑或紅,也是幹巴巴的,卻有一股熟悉的腥味,隐約鑽入鼻中。

陳澍大驚,饒是她,也不由地抽了一口氣,道:“莫不是……”

她不是第一次聞見這種氣味,在天虞山下,野草叢邊,那些受傷而亡的旅人,傷口有血滲出,在身下彙成一窪,爾後也會這樣凝固,招來蟲蟻猛獸,成為大山的一頓飽餐。

見她看清了,老婆婆又發出嘶啞難聽的怪笑聲來,厲聲道:“與其問我的臉,不如問問你自己吧!”

“問我自己什——”陳澍往後一樣,再次躲過那老婆婆擊來的拐杖,就這麽連着後退好幾步,惱道,“你怎麽又偷襲!”

老婆婆凝神一連猛打幾次,最後一擊,甚至抽手回杖,用雙手去握,然後再奮力擊來,嘴裏尖聲喊道:

“問問你自己身上的血!問問是赤是黑,足不足色,配不配被我畫在臉上!”

一連串的追擊後,眼見臺上陳澍已然退到了邊緣,半個腳跟踩出那樓臺,素色衣袍被烈風吹起,連帶着飄揚的長發,将墜未墜。

退無可退,而她面前又有那兇狠無比的拐杖迎面打來,真真正是千鈞一發的危機時刻!

不止是臺上兩人,臺下衆人也都睜大了眼睛,甚至有看着別的擂臺的群衆,也不禁分神來瞧這玄字臺,議論紛紛。總歸陳澍瞧着還是個單純可欺的小姑娘,個頭不大,紮着長辮,看着教人憐愛,不少人沖她高喊,聲音多了,在臺上也能隐約聽清幾句。

“認輸吧,小姑娘,認輸這比賽就結束了!不必再打了!”

“還比什麽,輸成這樣,這姑娘是不是傻!”

雜亂的呼聲之中,卻有一個聲音沖破這重重聲音,傳入陳澍耳中。

“她要掉下來了——”

這句話便好比那最後一根導火索,哪怕是在這樣的時刻,也教陳澍忍不住地分心,回頭,不悅地往臺下一看,怒喊:“我才沒有掉下去呢!”

怎料就是這一分神,她把背後留給了那老婆婆,迎面落下的木杖悄無聲息地拐了一個方向,并非是原先那樣劈頭蓋臉地往下打,而是收回來一截,落至胸前高度,爾後往着陳澍躲避的方向輕輕一撞。

好似深山寺廟,清晨,太陽方升起時那撞鐘的鐘杵一樣,整個拐杖被這麽徑直朝陳澍的背送了出去。

陳澍果真不察,被那拐杖撞了個正着,她本就有半只腳落在擂臺外,這一撞,腳上一滑,更是随着那根拐杖一齊朝擂臺外跌去。

只見她那衣袖飛舞,袍角兜着風,往上翻飛,遠遠望去,宛如一只紙鶴一般從臺上墜落。

臺下觀賽的衆人自是驚呼連連,甚至有人不忍地閉上了眼。陳澍卻只覺得新奇,像是又回到了山中絕壁,自上躍下的時候,手指抓着風,舒服極了,眼裏又瞧着臺下的衆生相,就連跌落的時間也仿佛被拉長,變得緩慢,那衆多或幸災樂禍,或于心不忍的面孔中,有一張卻是安靜的、鎮定的。

她與雲慎的視線相對,遠遠的,一點也看不懂那雙眼睛裏藏着什麽情緒。

為何不為她擔心呢?

為何不像一旁的何譽一樣,張大了嘴,瞳孔緊縮,雖然徒勞但仍舊拚命地伸手呢?

這些想法從陳澍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她眨眨眼睛,挪開視線,在臺下“第一場!勝者為——”的唱聲中轉身。

一個起落,在空中踩上随她一齊跌落的那根拐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