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何兄才不會說出這麽奇怪的話。”
夜色未昏,那論劍大比尚在繼續
,各派的弟子都在外,或是趁着這幾日沒有比賽,抽空閑逛,或是看重這此論劍大比的,還在論劍臺下仔細瞧着那些江湖散人的路數,因此,這庭院裏也沒有什麽人氣。初時因有嚴骥那根本安靜不下來的一樣的人在一旁念着,并不會教人覺得冷清,但此刻,當這人被何譽捉走,陳澍的話音落下,而雲慎又并無接下話頭的意思時,便顯得有些過于冷清了。
也許是過了許久,也許只不過是過了一剎,只是這句話消弭得太快,才顯得這安靜的時間太長,雲慎把手慢悠悠地收回袖中,才道:
“這話很奇怪麽?你們終究是要分開的。”
“‘終究’和‘應當’是兩回事。”陳澍道,“而且分離本來就是一件很認真、很教人難過的事情,不能被這麽輕易地說出來。”
雲慎不語,似是對此不以為意,陳澍也沒管他,抿着嘴唇想了一會,又自顧自地說:
“你要是這麽說,雲兄該多傷心啊。”
她的聲音很輕,聽着不像是在回雲慎的話,可也許正是這夜裏太靜了,銀月灑下的月光都這樣柔和,一成不變,因此也如此清晰地傳進了雲慎的耳中。
于是他又提起手,掩飾似的把袖子抖開,平穩了一下并未變得不穩的聲量,才直視她。
哪怕陳澍醉得這樣不輕,可她的眼睛依舊本能地睜大着,眸子黑漆漆的,裏面似乎有團火在燒,像是下一秒就要燎到雲慎的袖口。
“正因為這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情,所以才要這麽明确地說出來。”雲慎說着,越說越順,他的眼睛仍然直視着陳澍,兩人這樣長而久地對望着,那冰冷的火越燒越旺,越燒越平靜,以至于雲慎手上的動作也不自覺地止住了。
“可是雲兄不一樣,雲兄是第一個相信我的好人,也是救了我的好人,我明白他就算再叨叨,也是好心的。”陳澍道。
明明在看着雲慎,明明兩人是那樣的近,可她說得還是很大聲,許是因為那點醉意,但更好似是在很正式,很赤純地剖白,震得人心都澄淨下來。
月光在不知不覺間終于落滿了整個庭院,連陳澍臉上的細小絨毛也發着些微的冷光。
“呵,好人。”雲慎終于笑了,搖搖頭,終于克制不住一般沉聲道,“我且問你,‘小澍姑娘’——你是不是但凡見了一個人都會覺得他是好人。是不是但凡見了一個人,都會同他交心?”
“我才沒有呢!”陳澍朗聲應道,語畢,在這迷糊之中,竟然急得伸手,想去捂雲慎的嘴。只是她畢竟腦袋昏沉,更是辨認不出眼前的景象,這一伸手,幾乎搭在了雲慎的肩上,險些滑落,又被雲慎本能地伸手擁住。
雲慎嘴上不停。
“雲慎,你覺得是好人,何譽,你覺得他能照顧人,李疇那麽跋扈嚣張,你也肯關心,連那朝廷命官養的老虎你都挂在心上。”
“我記挂的東西可不止這些,”陳澍靠在他胸前,一手扯着他的衣襟,一手扯着他的袖子,努力望向他,慢悠悠又兇巴巴地數,“我還記挂着我師父,記挂着師兄師姐,記挂着我落在當鋪的玉,記挂着客棧裏那兩頭愛聽閑話的老馬……”
被這麽一搶白,抑或是外袍被陳澍這麽一抓,整個人變得不甚自在,雲慎頓住,不過把虛扶着陳澍的手又往上撫了撫,牢牢地擁着她,再沒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只默然聽着。
“但是我最記挂的,還是……”
萬籁俱寂,仿佛正是等着她說出這最後的一個稱呼。
可陳澍卻在此時突然止住了話頭,好似斷片一樣,又後知後覺地回到片刻前的問題上,半摟着雲慎後頸的手不動,身體卻靈活地向後一仰,穩穩壓在雲慎扶着她的那只手上。
二人拉開了一截距離,可她的那雙眼睛卻俨然因此把雲慎瞧得更清楚了。
“你也好涼快诶。”她說,“比秋日還涼快呢……你還沒告訴我呢,你到底是誰呀?”
雲慎有些艱難地單手摟着她,但那手上的重量,或許還沒有這句話的重量重。
“我是——”
院門被人推開了。
“雲兄?”何譽從門外進來,用力地甩甩手,一副方才拎過重物,累得慌的樣子,往院中桌子走來。
他好好地戴着眼罩,加上夜裏院中無燈,僅靠清朗月光,只能瞧見那桌上的人沒了去處,陳、雲二人處更是成了死角,何譽往前走了好一段,又喊了一聲,無意間側過頭,才發覺雲慎正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
陳澍窩在他懷裏,紅着臉,不說話。
“怎麽在門口站着不進去,她還好麽?”何譽不由地問,“就這麽扒着你,沒個正形呢?”
陳澍不答,發懵地望着月亮,是雲慎冷冷地應了一聲,道:
“醉糊塗了。”
——
也确實是醉糊塗了。
次日醒來,除了大呼小叫地喊餓之外,她什麽也不記得。
當然,她就算把什麽都忘了,也還是記得那奶入口的醇香,有些念念不忘,只是那晚嚴骥從雲慎這兒得了主意,果真連夜把那幾壇馬奶給沈诘送去了,也不知沈诘是收了還是沒收,總之據何譽說,第二日是再沒在大街上瞧見臨波府的人馬。
這也有第二日論劍大會仍在第一輪,這些門派還無需參賽的原因在。
與之相比的,太陽還未從天邊山際中探出頭來,陳澍便被雲慎從床上拎了起來,迷迷糊糊地罩上外袍,系上頭繩,揉着眼睛垂着腦袋跟着雲慎往院子外面走。
臨出門前,雲慎腳步一頓,又一回身,她險些迎頭撞上,兩人對視了一會,雲慎沉着臉問她:“你那木牌呢?”
“木牌?什麽木牌?”她眨眨眼。
雲慎深吸一口氣。
“沒有木牌你上去比什麽?”他說,似是覺得好笑,又重複地問了一句,“在臺下幹看着人家比麽?”
兩人便又在屋內翻來倒去地找,這一找便是一刻鐘。就這一間屋,幾件光禿禿的桌櫃,什麽雜物也不曾堆,可那小小的木牌仍是不見蹤影。
直到何譽也起床,過來叩門催了,雲慎上前開門,兩人一交談,何譽不由地笑了。
“你們二人昨日都不曾發現麽,那木牌落在房門口了,我幫忙收着呢。”他說,果然掏出一塊小木片來,又想到什麽,小小地開了個玩笑,“虧你二人還四只眼睛,怎麽還不如我這一只管用。”
雲慎看他一眼,面色猶豫,似想出言安慰,還未開口,便聽得陳澍的聲音從房內傳來,大喇喇的,全然不經思考一般。
“可是我不記得什麽時候把這個木牌扔在門前了啊!”
何譽奇道:“你昨夜在門口對他做了什麽,是一點也不記得了麽?”
“啊?”陳澍大驚失色,“我不會揍了雲兄吧?”
何譽一怔,哈哈大笑,拍了拍雲慎的肩,搖搖頭,踩着朝陽的彩光往外走去。留他們二人在房內,陳澍瞧瞧雲慎,又瞧瞧門口的天光,一副很想跟着一起沖出去,卻礙于責任心還等着雲慎一樣。
看着她那俏皮樣子,雲慎也是被氣笑了,随手把門拉得更開,面上卻不露聲色,口中道:“若是你真打了我,你待怎樣?”
“那我會對你負責任的!”陳澍立即脆聲答道,說完,又摸着脖子去偷看雲慎的神情,很有些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可我見你臉上也沒挂相,身上也沒缺胳膊少腿的,我覺着我肯定是沒打你的吧,不然不可能瞧着這麽全乎,要知道我和……算了,我不說了!”
說到一半,許是瞧着雲慎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她打了個寒碜,很是刻意地轉移了話題。“咱們快走吧!再晚趕不上趟了!萬一今日也給他們排到第一場,那可是要遲到了——”說着,也不等雲慎答話,她風風火火地拽着雲慎跨出門檻,掩飾一般地大聲沖何譽喊道,“等等我們,何兄!”
旭日當空,撲面而來的風裹着濕意,好不清新。三人緊趕慢趕地趕到論劍大會,一路上也不過在陳澍的堅持下——說到底其實也沒有怎麽堅持,畢竟何譽總是不大會拒絕人的——又給她買了些填肚子的小吃食,等到時,那天邊的朝霞還未褪去,隐隐約約地透着一線焰色。
玄字臺的比試已然進行到了第三場。
說巧不巧,說壞不壞,陳澍确實不在這前三場當中。幾人才松下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慶幸,接下來的一場、十場,唱號的人從一唱到幾十,昨日勝者幾乎都叫全了,卻還不曾聽見那被握在陳澍手中的二十八號——
直到日頭變得烈了,擂臺下的群衆也逐漸多起來,熱情地跟着臺上形勢或扼腕或歡呼,人群中一個蓄着絡腮胡的彪形大漢突兀而艱難地往擂臺擠,路過陳澍的時候,還不小心撞到了她,連道抱歉。
陳澍不以為意,何譽卻盯着那大漢瞧了一會,喃喃道眼熟。陳澍便也踮着腳看去,笑着道:“不會是何大哥的什麽遠房親戚吧?”
“不,我是覺得哪裏見過——”
話音未落,那彪形大漢同門前官差交談兩句,那唱號的清了清嗓子,高聲喊道:
“玄字臺第二十三場,二號,孟胥,武林盟,善使刀斧,對二十八號,陳澍,無門無派,善使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