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你叫我什麽?”
“何兄啊。”陳澍說,遲緩地眨眨眼睛,似是要努力瞪大一般,“你不是何兄麽?”
何譽也停下了夾菜的動作,把陳澍手邊那碗空蕩蕩的碗拿來,仔細嗅了嗅,道:“确實是馬奶,沒摻旁的東西。奇怪,前些時日在孟城吃酒,我記得她酒量比我還好些的。”
“你這家夥,好心當驢肝肺,我們家的馬奶,怎麽可能摻旁的東西!”嚴骥大聲喊冤,道,“這姑娘不過就是喝不慣奶而已!”
“可平白無故的,怎麽會喝不慣奶呢?小澍姑娘瞧着也是名門世家養大的,如今早不是那奶價千金的行情了,就連販夫走卒一年到頭也能給家裏小兒喝上幾口。若是當真喝不得,她自己應當知道的啊。”何譽道,他頓了頓,又伸手拍拍陳澍的肩,引陳澍看過來,道,“來,你瞧瞧我是誰?”
“你是誰……這你自己都不知道嗎?”陳澍歪頭,語帶詫異,道,“你鬧糊塗了麽?”
何譽頓住,好一陣沒答話。
暮霭之下,整座院落也仿佛沉寂了下來,但聽得嚴骥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道“有意思”,只是等何譽轉頭怒視他,他又憋着笑擺擺手,吃菜去了。
就在這個當口,那邊何、嚴二人暗流湧動,這邊陳澍立刻又轉回身體,一只手撐着下巴,迷茫但專注地朝着雲慎看去。
院裏沒有燈,這簡單擺在空地上的一個小方桌和四塊小凳擺得雜亂,東一個西一個,偏偏她那個小凳挪一挪,就離雲慎近極了,這樣撐着下巴去瞧,幾乎能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臉似乎也是紅彤彤的。
雲慎不語,也默默瞧着她,只是不似她那樣呆愣,而是平靜的,靜得甚至有些過了,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壓制着什麽。兩人就這麽對視了一會,直到連何譽也反應過來,撐在桌上,整個身體都往這邊探,伸出手來在陳澍面前晃晃。
她才好似驚醒一般顫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沖着雲慎又道:“何兄……”
何譽只好又哭笑不得地把她拉回來,耐心地問:“你都這麽叫,怎麽又不認得我了?”
“我為什麽會認得你?”陳澍被他拽着,有些委屈地掙脫了,說,“你這人好生奇怪。我要和何兄聊正事呢,你怎麽老打岔?”
饒是何譽,也被這句話又堵得張開口,一個音也擠不出來,就這麽張口卡了好一陣,終于噴了口鼻息,由着陳澍又轉回了原點。
她又重新迷瞪瞪地盯着雲慎。較之此前,有些精神了,好似方才已經把發呆思考的流程走過了,此時居然真又接着方才斷掉的地方開始,一字一句道:
“何兄,我有正事要……”
這回是雲慎打斷的她。
他的臉頰動了動,似乎是在咬着牙,爾後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笑,亦或是一聲難以辨認的嘆息,那深邃眸子中終于露出了些微外露的情緒。
嚴骥吃得正歡,何譽亦正無奈地看着他們,但他誰也沒看,仿佛這院中只剩下他與陳澍二人,就這麽盯着陳澍,眼神冷得像是要索住她一樣。
“小澍姑娘,”他輕柔地問。“你怎麽認出我是何譽的?”
“這你也要問?”陳澍一頓,想了想,認真到,掰出手指來試圖理清楚,卻像是越理越亂,末了,一甩手,幹脆地放棄了,只道,“就是覺得像……心裏頭好像有感覺,你身上不是有——”
“‘心裏頭好像有感覺’?”那嚴骥吃着吃着,也逗她一般,笑着插嘴進來,“有什麽感覺?覺得面前這個人要乍富的感覺?”
陳澍還未答,何譽已然先一步起了身,他那張臉,就算不論那眼罩,單論眉頭緊皺,嘴角下壓,又是傍晚,半張臉被框在陰影之中,臭起來也是很有些吓人的。
他開口便道:“你飯吃完了沒?吃完了就回你自己院子裏去。”
“就吃了幾口,我都睡了鎮日了,肚子空蕩蕩的!”嚴骥眼瞧着是一點也不怕,倒賣起乖來,伸手夾起一塊肥美的肉,連着筋骨,盡數塞進嘴裏,就這麽賴在小板凳上不走了,“不就是開個玩笑麽,怎麽還生上氣了?”
“你開我玩笑,我不同你計較,開小澍姑娘的玩笑,就有些過了。”何譽正色道,又低頭瞧了瞧陳澍,指着她沖嚴骥道,“何況她還醉成這樣了!”
“我沒醉!”陳澍大聲地搶白道,晃了晃,反倒伸出手,指着雲慎,“你瞧錯了,何兄才醉了!”
此刻,雲慎面上早已沒了笑意,不過餘晖昏沉,瞧不真切,因此不曾顯得冷淡。
他說話的時候,也還記得微微彎着眼角:“為什麽說我醉了?”
“因為……因為……”陳澍瞧了眼坐在對面的何、嚴二人,朝雲慎招招手,道,“你過來些,何兄,我只同你說。”
“啊?”
何譽發出困惑的聲音,低頭看去,卻見雲慎滿臉沉穩,似乎心中有數一般,二話不說便真頂着“何譽”的名頭湊了過去。
“你說,他們這會聽不到了。”他睜着眼睛胡謅。
“我記得我就是想把你灌醉來着!”陳澍樂滋滋地說,“怎麽樣,你醉了嗎?你醉了吧!”
“醉了。”雲慎道。
說是只同他說,可這一問一答卻絲毫沒有壓低聲量,那兩人只有一桌之隔,自然聽得是一清二楚。
與雲慎一臉鎮定不同,何譽站在小桌對角,手裏還正準備去揪那嚴骥的衣襟,這下真是一聲驚雷,手上來也不是,去也不是,瞠目結舌地聽着,足足僵了好一陣,一副全然不能接受的樣子,連他身側的嚴骥都回過神來,趁此機會,一彎腰躲了過去。
恰好嚴骥也啃完了嘴裏那塊骨頭,輕巧地把它吐回碗裏,拍拍手,又不嫌事大地開口。
“你瞧瞧,你瞧瞧,小姑娘,我更欣賞你了,有這點——哎呀!”話還沒說完,他便被何譽猛地從小凳上拔起來,連連叫喚,“幹什麽,惱羞成怒也就罷了,暴力不可取啊何兄——”
“你既不肯自己回,我就領着你回你的院子去!”何譽咬牙道。
他踹開院門,腳下淌着暮色,手裏拎着這罵罵咧咧的嚴骥,往那臨波府的院裏去了。二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見,但嚴骥斷續的罵聲猶在這高牆間回蕩,久久不曾消散。
雲慎接着也站起身來,沒了那二人,他的神情更冷了,好似只要面色稍稍松動一下,只要一個缺口,那些情緒便會宣洩而出,兜頭而下。
但他面前明明只剩醉得迷濛的陳澍,仰着頭疑惑地望着他。
他微微俯身,拍拍陳澍的發尾,沉聲道:“我看你也一點吃不了了,回房間吧,入夜了,又是深秋,容易着涼。”
陳澍競沒駁他,緩緩點了點頭,聽話地扶着桌子站起身,口中道:“還是何兄想得周到。”
“是是是。”
這話便有些敷衍了。
小桌上佳肴的熱氣似乎還在往外溢,但陳澍似乎早不在意了,哪怕一個時辰前她還為了這桌菜跑前跑後,興奮得無以複加。她那雙圓圓的眼睛一直瞧着雲慎,面上表情從迷惑慢慢變了,先是眉頭皺起來,接着連鼻頭也變得皺皺巴巴的,看得出思索得很是艱難,整個五官都在用力。
既然要灌醉何譽,必然是有所圖謀,她終于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好似忘了什麽。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醉鬼。”雲慎道,伸手拉過陳澍的雙腕,把她往屋內引,随口道,“有你何兄照顧你呢,怕什麽。”
“就是。”陳澍本能地附和道,想了想,又道,“不像雲兄,還得我去照顧他!”
雲慎應聲回頭,和陳澍那無辜的眼神一對,什麽也沒說,只是手指一動,把陳澍的手腕抓得更緊了些,更快地往房裏走去。
誰料陳澍這一晚上不曾提起雲慎,乃至于不曾想起過雲慎,這甫一開口,卻有停不下來的趨勢。她教雲慎牽着,嘴裏也不停,把才才不曾說出來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腦袋一仰,來來回回地念叨:“而且他還老喜歡唠叨,管得又多,比我師父還多,鎮日笑眯眯的,可又總覺得不像是真的在——”
一句,兩句,她說到第三句時,雲慎到底是猛地停住了腳步,也不回頭,而是拽着陳澍的腕子,引她走到面前來,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松開手來,壓抑着道:“那若是有一日,這惹人厭的雲兄走了,你想必也是并無留念的了。”
“我想必……”
好一陣,陳澍就這麽呆呆地看着雲慎,只重複了前三個字,餘的那半句話仿佛泥牛入海,嘴仍張着,卻什麽也沒說,單這麽張着,不明白如何合上一般。也不知是醉意又上了頭,還是她當真在遲鈍且不自覺地與雲慎對峙着。
這小院裏又安靜下來。
夜風漸涼,帶着些微呼嘯的風聲,天邊最後一縷霞光也慢慢消融,那抹紅色去了,才教人輕易地注意到,原來那輪圓月早已挂在了半空,不聲不響,隐隐約約。
“你不是何兄。”陳澍突然皺起臉來,清清楚楚地說,“何兄才不會說出這麽奇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