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那紅豔豔的紙上,清晰地寫着兩個名字,墨跡甚至還未幹,一個是“陳澍”,一個,自然是——

“含光”。

陳澍鑄成劍前,就給自己的劍取了這個心心念念的名字,得了劍後,更是日日挂在嘴邊,三句不離。

這兩個字,似乎極得她的喜歡。

但此刻回想下山尋劍的這麽多時日,這兩個字,竟是一次不曾從她口中說出過。

雲慎定定地看了一會,突地笑了起來。原來今日許願之人太多,陳澍來得遲了,旁的紅幡不曾要到,同那道長賣乖半日,竟讨得一副為少男少女求姻緣的幡子來。端看其上祝語,什麽“情投意合”,什麽“白首不離”,哪裏是給尋物之人用的?這簽再添上一人一劍的名字,如是荒誕,顯然是必不能如願的。

可就是這樣一幅紅簽,仍被她就這般鄭重地、死馬當活馬醫地挂上了樹。

他大抵也是醒悟過來,暗自笑自己太過緊張,收起那紅幡準備随手丢了,于是擡起頭來,瞧見這院中人果真不知不覺間盡數走了。

空蕩蕩的後院,除了那顆大樹,就只有門口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終于找到你了!我跟何兄說你肯定在觀內,他竟不信!”陳澍道,似乎不曾發覺雲慎退了半步,又走近了兩步,沖他道,

“你在做什麽呀?”

——你在做什麽呀?

短短六個字,如同六個重錘,敲在雲慎的胸口,既沉悶又徹骨,敲得他不自禁地又後退了半步,低頭,斂了神情。

這麽多日以來,這也是雲慎一次露出形于色的緊張——不,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慌張。

山風吹動着樹上紅幡一段一段地飄動,就像母親的手一樣,輕輕撫過他們的頭頂。霞光從天際而來,一束束地穿過那飄揚的紅綢,落在腳邊,灑在袍角,也打在陳澍紅彤彤的、挂着幾滴熱汗的臉上。

她伸手去擋,不知情地又往前走了兩步,此刻才瞧見他手中紅幡,于是樂了,再瞅瞅雲慎,很是周到地自己把故事圓了起來,擺出一副同情達理的樣子,道:“你瞧,偷偷許願被我捉到了吧!說什麽‘何必苛責他們’,聽着好似你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樣,原來你自己也有求個心安的時候呀!”

說着,側過身,再怎麽好奇,眼神也沒有再往雲慎這邊偷瞟了,而是做出十足尊重的姿态,讓出道來,臉也側到另一邊去,示意雲慎快些挂完,她是無意偷看的。

雲慎又默了一陣,手指捏着那紅幡,捏得死死的,卻沒有一絲動作的意思。

後院驟然安靜下來,風刮樹葉發出的“沙沙”響聲便清晰了許多,輕卻不低,在這樣帶着涼意的傍晚裏,仿佛春夜裏的細雨,淅淅瀝瀝,不絕于耳。

就這麽讓陳澍等了好一會,沒有動作,自然也沒聲,仍然只有樹上枝桠只因風吹動紅幡而不斷晃動。她心情很好地瞧了一會,回頭,才發現雲慎盯着她,動也沒動,笑着抱怨:“你幹嘛不挂,我又不瞧你的!也不會說出去的!”

“當真?”雲慎輕柔地說,終于伸手把那紅幡一抻。

許是用的力道大了些,那紅幡竟發出違和的一聲清脆異響,引得陳澍眼神直往這邊飄,待聽懂了雲慎那句問,又克制地挪走了。

“哎呀!”陳澍道,也不知在哎呀什麽,是雲慎待他那紅幡粗暴的态度,還是他這句質疑一樣的問,總是教她驚得撤開了擋着陽光的手,兩人又面對面地對視起來,陳澍又道,“你怎麽能不信我呢!再說就算我想告訴旁人,也沒有誰人能說呀。”

“誰說沒有?”雲慎道,又把手裏紅幡慢悠悠疊了,一面疊,一面道,“我瞧你可有不少親朋好友呢——何兄自不必說,那琴心崖的應玮是不是還欠着你一頓飯,還有沈右監家裏的老虎,前幾日臨波府那個小子是不是也同你玩得來?”

陳澍一聽,只撿了最後那句話進腦子,當下便道:“我才同他玩不來呢!他是賊,我可不像他這麽精明缺德!”

“是。”雲慎道,也彎了彎眼睛,像是在笑,只是平常挂起的笑意太多,一旦從無措中掙脫,還未想好要再挂起怎樣的面孔時,便不太懂得怎樣遏制那種真心的笑意了。

他疊好紅幡,不再同陳澍攀談,下定決心一般轉過身,迎着萬丈霞光,看向頭頂的巨木。

天邊群山連綿,綠意又接挼藍,絢爛霞光仿佛潑在這一幅長卷之上,映得淯水波濤洶湧,山脈錯落起伏,更是映得這一樹的紅幡邊上染了亮色,瑰麗異常。

只這麽瞧着,才發覺原先那熏人的氤氲煙霧早已被這落日的餘晖照了個透,不僅不再是霧濛濛的白色,反而描摹出了一道道仿佛綢緞一般的光線,在這一片片紅幡中穿梭,仿佛當真如同一條條絲線一樣将這些願景盡數紡了出來。

雲慎擡頭,挑了個更高一些的枝桠,把寫着“陳澍、含光,佳偶天成”的紅簽往那樹枝上一抛,又細心地打上結,穩了穩,把它調整了一下,由着它面向那天邊的落霞,輕快地飄揚起來。

“你挑的這枝好!”陳澍瞧着,真心贊了一聲,絮絮道,“其實我原先也挑中了這條枝桠,不比那些低的枝桠,它高着,也空着呢,不必同別人的攪和在一起,也可惜它太高了,那麽多人呢,我不好意思真的爬上樹去挂,所以我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選了附近的另一根——”

“我挂的就是你的紅簽。”雲慎又确認地仔細看了眼那紅幡,回過頭來,打斷她。

“——雖然我是想過要不爬樹上去的,啊?”陳澍好一會沒聽懂,瞧瞧那樹,又瞧瞧雲慎,道,“這是我的——不對,你又是怎麽知道這是我的紅簽?”

“我一個個翻的。”雲慎也瞧着她,神情認真,但也因為太認真了,倒像是在純心哄騙人一樣,“一個多時辰,翻了總有成百上千個吧。”

陳澍似乎被這句輕飄飄的話吓到了,眼神一縮,竟先避開了雲慎的視線,又想了想,吸了吸鼻子,才鼓起勇氣一般同他對視,道:

“不對,不對勁……你如此大動幹戈來找我的紅簽做甚?就為了重新挂上去?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又在唬我……”

殘陽只剩那一線了,光筆直地照來,竟把雲慎的影子正正好好地投在了陳澍身上,他再走近兩步,整個人的陰影便把陳澍溫柔地攏住了。

“你瞧出來了?”雲慎問,突地放聲笑道,“哈哈!——怎麽才過幾日,腦袋就變靈光了,以後還怎麽糊弄你?”

他拍拍陳澍的肩膀,最後望了眼那紅簽,就拉着似乎還想回頭瞧瞧的陳澍朝前院走去。

只餘這紅幡,同所有尋常的紅幡一樣,重新被人緊緊束于樹上,可也許就在這霞光籠罩、秋葉作響的一刻,被風熱烈地掠過時,它分明是自由的。

——

次日,九小門派第二次齊聚于這論劍臺。十二個樓閣之下的群衆也變多了,較之前幾日越來越少的人流,甚至比那首戰之日的人流都還要多,真正稱得上是人山人海。

不僅因為這二十四個走到最後一戰的俠客大多是名震一方的名俠,還因為昨日那次道觀之行,正是标志着第二輪大比的開啓。

第一輪與第二輪,聽起來似是有一個先後的,但二者之間實際上并無順理成章那般的先後順序。

即,第一輪的勝者和第二輪的勝者一同進入第三輪,互不相斥。以陳澍為例,假使她今日贏了,也無需單獨和九小門派之人相争。等一二輪比賽全部結束後,包括她在內的十二人、六大門派、四個在第二輪中獲勝的門派,以及輪空的寒松塢再一起抽取第三輪的對位。

因此,通常的比試進程中,這第二輪和第一輪實則是一齊進行的。這樣無論是參賽的,還是觀賽的,都好安排時間,騰出空閑奔赴點蒼關,況且賽程短些,也有利于朝廷管理。不過是因為江湖散人衆多,一場比試不過能篩去一人,就算這論劍臺足足有十二座,也往往需要比上個五六日才能決出站到最後的十二人,而九小門派之比則恰恰相反,就算再怎麽緊張刺激,也不過才區區四場,半天時間便夠了。

因此,第一輪往往被排至提前那第二輪許多日。

常人不知其中關竅,便把這開放給江湖人士報名的輪次稱作第一輪,再把九小門派相争的稱作是第二輪,稀裏糊塗地有了“一前一後”。

事實上,若一定要論個先後,這順序反而是錯的。

論劍大比原先是門派間的比試,是後來江湖中一些新起的門派,或是無門無派之人也有意參與,這點蒼關的官府自然樂得接納更多來參加論劍大比的人士,不拘是什麽門派,不拘有沒有門派,于是便又建了這十二個論劍臺,更專門分出一輪擂臺式的比拚來。因而這“第一輪”實則才是後添上的輪次。

十二人看似很多,畢竟大小門派,籠統也就十一個能進入第三輪,初設時不少門派都曾反對過——尤其是九小門派,在這衆門派中作為元老一樣,才得五個席位,而那些個江湖散人竟能夠憑空賺走十二個,豈不是不公?

但等那一次大比一開,那些反對的聲音便都消失了。點蒼關這官老爺再一次賭對了——無他,論劍大比如此盛名,又是第一次開放給江湖草莽,報名者以千計數,這千人之中只獨獨選出十二個,自然與“不公”相距甚遠。

陳澍這一路,她自己覺得輕巧,不過比了三場,可每一場的對手也都是前一場的勝者,以此類推,實則是踩過數十人,甚至是近百人,才能站到她今日的地方。

放眼望去,這二十四個人,或高或矮,或男或女,卻只有她一人是全乎的。其他人要麽是臉上挂相,要麽是手上有傷,有一個女俠客,甚至跛着腳,單靠她那手裏扛着的大劍穩住身形。

對比看來,她對面的鄒岱确實顯得要好上一些,至少表面看來,除了脖間似乎有些許陳年舊疤,不曾在這幾日的比試中受過傷。

正因此,玄字臺這一場較量,倒成了十二場比試中最教人矚目的一場。

今日比試,俱在十二論劍臺中央這兩個樓閣上進行。不同于前期的比試,這幾場最後一戰可以預見地要精彩許多,因此,周圍十座樓閣上同首戰日一樣擺滿了坐席,盡數被分給了六大門派和其他達官顯貴。

用作擂臺的兩個樓閣,北邊這個供四場門派相鬥,三打二勝,南邊的則是十二場江湖人士的比試。

陳澍這場最引人矚目的比試被安排在下午,更是人流最多的時間。

她随着官差一步步往上走時,樓閣中往常安靜得落灰的木制樓梯,竟也在隐隐震動,不是因為她上樓的腳步,更不是因為這樓閣年久失修,而是源自那樓外山呼海嘯的起哄、尖叫、還有歡呼。

當她終于登上這中心的最高點,向四周望去,地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從論劍臺下一直堵到視線的盡頭,前幾次不曾注意過的比試場外圍,那些街道、樓閣、亭臺,甚至是幾個屋檐之上,都被堵得水洩不通。

又是一陣幾乎震得人耳朵發聾的喝彩聲,陳澍轉頭看去,正巧看見李疇把劍架到那個和尚的肩頭,一襲白袍上沾染着大塊大塊的血跡。

那血跡,不知是才染上的,還是早就染上了,只是在燦爛的天光下鍍了一層金一般的流光。她定睛去瞧,只覺得那紅色好似還在緩緩流動一般,煞是漂亮,卻又教人不寒而栗。

官差幾乎撕裂的唱聲在如雷的呼聲中艱難地傳到臺上。

“第二場,寒松塢對須陀寺,第三輪,勝者,李疇!”

陳澍擡眼,視線上移,發覺在這震天的喧聲當中,李疇一語不發,劍也不收,只是側過頭來,竟和她四目相對。

耳邊喧鬧不絕,李疇卻仍默然不語,好一會才終于動了,那劍鋒反射着陽光,閃得陳澍不由地眨了眨眼。

就在這轉瞬即逝的一剎,陳澍眯着眼睛,光線反而如同流水一樣灌進來,眼前景象都被暈開一樣變得模糊,她恍惚地看見了李疇沖着她張開了口,說——

“玄字臺終場,一號,鄒岱,無門無派,善使拳腳,對二十八號,陳澍,無門無派,善使拳腳!”

臺下随即又爆發出一陣歡聲,陳澍卻似乎一點也聽不見,猛地瞪大了眼睛,只顧着瞧着李疇的口型。

——我等着你。

李疇冷着臉,目光如炬,無聲地對着她比口型。接着,也不管她看沒看懂,他轉身便下了論劍臺。

留陳澍在另一個臺上,迷茫地眨眨眼,又撓撓頭,正是滿腹狐疑之時,聽得臺下鑼聲不等人,驟然響起。

此鑼一響,便是昭示着比試開始!

她先前可被偷襲了好幾次,吃了教訓,不敢大意,匆匆忙忙轉過身來,卻發現那對手方才也在瞧着李疇,不曾動作。

“小姑娘,你認識這碧陽谷的少谷主?”鄒岱道,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她,話裏卻是含着一股明确的險意,“與他相熟?”

“不熟!”陳澍幹脆地應道,大抵如同小動物能嗅出危險的本能一樣,她難得地聽出了些許未竟之意,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鄒岱咧嘴一笑,他渾身着黑,卻不是沈诘曾穿着的朝服那樣華貴的黑,更像是為了使血色不顯而特意挑的墨色,其上不知沾染過什麽人的血跡,一眼望去,混濁極了,襯得那笑就算是在光天化日下也頗有些陰恻恻的。

“不熟便好。我瞧你二人眉來眼去的,若是相熟,萬一把你打殘了,以他的睚眦必報,屆時可不好收場。”

“你什麽意思?”陳澍警惕道,此話更是露骨,饒是她,也能聽出其中的惡意,怒道,“你先前打殘那麽多人,下手如此狠辣,難不成都是故意為之?”

那鄒岱哈哈笑了兩聲,厲聲回道:“你來試試,便知我是不是故意的了!”

“好!”

說時遲,那時快,話音方落,鄒岱不曾回話,二人似有感應一般,同時一躍而起!

一人自擂臺邊緣直直地往中央奔去,快得只剩一道影子,正是陳澍,另一人則偏了半邊,繞着擂臺與中心之間畫了個小圓,小步包抄而來,便是鄒岱。他速度雖慢些,可若是眼力好的,一眼便能看出他這慢的兩分,正是用心險惡所在——

他在賭。

賭的第一條,是陳澍必會全力朝他襲來。

連方才那幾句交談,此刻回想起來,似乎也帶上了幾分刻意。出言諷刺,甚至攀扯上李疇,為的不過激怒陳澍——雖然過程不如預想,但他顯然是成功了。

賭的第二條,是陳澍這般坦蕩之人,不會繞彎子,若要出手,必定是直直地攻上來。

單這兩句交談,把陳澍的性子透得是一幹二淨!

因此這鄒岱輕易便賭對了,她不僅筆直地往擂臺中奔來,且還用盡了全力,勢必要與他分個高低一般,快似閃電!

恰是這樣快,這樣專注且動了怒氣,才方便鄒岱包抄而來,并且——

不過幾個呼吸,兩人已然近在咫尺,陳澍朝着前方,自然撲了個空,可鄒岱那方向,卻是橫着朝陳澍猛切而來!

他賭對了這兩條,若陳澍不過是個有些功夫的小姑娘,此刻驚慌之下,不僅控制不住速度,且還要以最脆弱的腰背迎上他那大力的一掌,到時候,別說是躲開了,就連伸手去攔,從這個狠辣的角度,又在視線的死角,若手臂不能曲至誇張的程度,也根本擋不住。

這已然是個死局了。

可鄒岱賭這兩條,自然并不止是為了沖着陳澍的背擊上一掌。就算這一掌何其兇狠,頂多也就拍碎兩根骨頭,或是打得陳澍吐上幾口血罷了,對于習武之人,在這生死之比的擂臺上,區區幾根斷骨,或是幾口鮮血,還不能定下勝負。

需知他這一步,雖然是賭對了,可萬一賭錯了,陳澍半途停下躲過,或是幹脆就也跟着他的腳步迎面而來,那依據他這慢上不少的沖勁,和陳澍正面相對,哪怕能擋下,也是會被擊得連連後退,幾近墜臺的。

就像賭桌上的老手,輕易不出手,若是出手,又把砝碼盡數投了,那一定是有了非比尋常的圖謀。

鄒岱不惜以言語挑釁,再孤注一擲賭上一回,所博的,一定是更大,更幹脆,更一擊斃命的結果。

但見鄒岱那掌風不停,就這麽朝着陳澍脊背拍去。兩人貼得極近了,陳澍側頭時,能瞧見鄒岱背光的發絲,因動作而飄起,似有若無,可再往後,鄒岱那突襲而來的一掌,甚至是鄒岱那半個身子,因是背着光,都陷在了陰影之中,混成了一團模糊的墨色。

陳澍是瞧不清的。

不僅她瞧不清,這樣的站位下,就連臺下臺上的觀賽者,也全然瞧不清——

鄒岱原本不着一物的手掌之上,竟悄然彈出了兩節指虎!

——陳澍這樣快,這樣專注且動了怒氣,才方便鄒岱包抄而來,并且在暗處使出此等卑劣的手段,教人防不勝防。

眼見那指虎還不似尋常指虎,就算在陰影之中,也閃過一陣寒光,看着鋒利極了。

随着鄒岱的手掌落下,只一碰,便硬生生把陳澍的外袍割開一個豁然大口,沒入肉中!

“啊!”

陳澍驚呼了一聲。

但與鄒岱所設想的不同,這聲驚呼并不包含着痛楚,更不包含着驚慌,反而似是一種平靜之下的驚訝,若是一定要剝離出第三種情緒的話,倒更似是一種——

震怒。

此般氣勢,在陳澍這樣貌似年輕可愛的小姑娘身上,自然是很難瞧見的。

興許鄒岱也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手裏動作遲疑了一瞬,還未想明白那聲音背後的意義,更來不及注意到自己掌下那背似乎有什麽不同。

可就在這短短一瞬,陳澍雖瞧不見他的動作,卻仿佛背後長出了眼睛一樣,腳上先退了半步,正好卡住鄒岱那邁來的右腿,用力一勾,正在提速揮掌的鄒岱就這樣失了平衡,左腿直直地往下一跪,而陳澍手上也不停,直接揚手而去,既然擋不住鄒岱那已沒入皮肉的指虎,便沖着那小臂而去,抓住,用力一擰——

“卡”的一聲,痛意還不曾蔓延,鄒岱那只手便被陳澍扭得脫臼了!

那手驟然失了力,軟塌塌地搭了下來,又被陳澍拽着,在鄒岱跪倒時,幾乎成了一個支點一般,高過他的頭頂,更是被陳澍随手往高處拽了拽。

那指虎明晃晃地挂在手指上,反射着寒光。

大抵來觀賽的人也大多知曉這意味着什麽,場下噪聲減弱,一片嘈雜之中,能聽見幾個在臺上觀賽之人倒抽了一口氣,更有人站了起來,想仔細瞧瞧此人手中那個刺眼的光點。

一只手被生生扭脫臼,鄒岱自然是疼得幾乎暈厥過去,不過這麽短的一眨眼,他額上已然布滿了晶瑩的細汗。他半跪在陳澍腳邊,被陳澍的陰影遮去了大半的陽光,大口大口地喘氣,在陳澍再一次将他的手拽高時失聲驚呼,終于痛罵出聲。

“你……別欺人太甚!”

兩顆指虎應聲滑落,在臺上轉了好幾圈,終于倒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場下更為安靜了,北臺的比試還不曾開始,連這小小指虎落地的聲音也回響在這十二個論劍臺上。

“是誰欺負誰?”陳澍低頭問他,又沖着場下寂聲的觀衆喊道,“是誰欺負誰!”

“……不過是被你一招過了……嘶……”鄒岱緩着氣,神情卻還硬着,斷續道,“不必……羞辱我……”

“這叫羞辱麽?”陳澍冷笑一聲,掰開他那手,質問,“比試之前那官差是否曾找你問過武器?”

鄒岱咬牙不答。

“你是否如實登記了你這暗器?”

“你是否曾用這暗器于暗處傷人?”

“——這五年前比得的玄字臺擂主之位,你是否勝之不武!”

她當真動了怒,橫眉豎目,連連抛出數個擲地有聲的質問,問得鄒岱是啞口無言,胸膛起伏,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卻只能恨恨地盯着她,什麽話也說不出。

陳澍俯視着這樣卑劣、憤恨的一個小人,那怒火終于慢慢地兀自燒盡,她深吸一口氣,睨着鄒岱不甘心的神情,不以為忤,而是恢複了平靜,就着方才掰開的那根手指,給臺下衆人,或是給自己說一般,穩聲道:

“第一場,我削了那老太的半邊耳朵,是有心,也是無意。那花臉老怪血債累累,可偏偏她那耳朵确實什麽也不曾做過,若依我的,就該把她腦漿打碎,而不是為難一塊耳背肉。有人勸我,不要為此生氣,我覺得也有理,世間事太多,該管管,管不來不必為難自己。”她頓了頓,臨了鄒岱迅速變色的面孔一眼,道,“今日,我拿着你這傷人無數的手,也不做多餘了,不敢替天道行事,唯求一個以德報德,以眼還眼——

“你不遵賽規,妄圖偷襲傷我的這兩根手指,我便收下了。”

“——啊!!”

話音方落,她應聲一挫,在鄒岱的慘叫聲中活生生扭斷了他的兩根手指,寬厚地扔回他自己的懷中,拍拍手,又拿他那黑衣的袍角擦幹淨了手上的血跡,竟還拍拍鄒岱的肩膀,就事論事地道了聲謝,才慢悠悠地逛下擂臺。

不知這鄒岱是疼昏過去了,還是大氣也不敢出,這一段動作,他是一個音也不曾發出。

只聽得臺下靜了半晌,方才站起來仔細瞧的那幾個貴賓看呆了,也顧不得坐下,接着,仿佛終于有人記起來一樣,稀稀落落地響起來幾聲叫好聲,然後才是——

“玄字臺……玄字臺終場,一號鄒岱對二十八號陳澍,勝者,陳澍!”

那報賽果的官差似乎終于記起了自己的工作,卻也難掩聲音中的顫抖,高聲喊完了這句話。

明明那鄒岱還不曾認輸,更不曾墜落高臺,或是死亡,但臺下根本無人質疑這喊的一句有什麽不妥,正相反,這一句話仿佛引炸了呼嘯的人海,話音未落,尖叫與歡呼聲便把那最後半個音淹沒了。

聲勢之大,甚至比李疇方才所得的聲量還要震人心魄。

陳澍在樓閣中走着,下樓時臺下無幾呼聲,又聽見那報賽果的人這麽一喊,聽見後續雜亂的歡呼,以為是隔壁臺的門派之戰開始了,還加快了腳步,“登登”地蹦下樓梯,推門而出。

緊接着,便被撲面而來的人流撲了個正着。

她還不曾如此真實地被人這樣簇擁過,一時間難免無措,被擠得話也說不清楚,在人群之中“哎喲”了好幾聲,也沒能擠出來,還是那官差,許是見過些風浪,大手一揮,強硬地把人壓回了原位,又收了陳澍的木牌,接着,便喊出了下一場對戰的雙方。

能排到這個最火爆的時刻,這下一場自然也是引人矚目的一場比試,很快,這些觀賽者的熱切便無情地移向了下場比試的兩個人。

陳澍抓準這個空當,從人群中溜出來。她逃得極快,什麽也沒顧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落荒而逃,從重重人牆當中掙脫,又迎面撞上另一堵。原本是想往雲慎那邊去,就這樣無頭蒼蠅一樣亂鑽,不知走了多久,她心裏也知曉大抵是錯過了就站在擂臺邊上的雲慎,心裏沒底時,終于被人伸手攬過。

是個着灰袍之人,身形高挑纖瘦,手指纖長有力。

她不曾瞧見那人的面孔,只覺得觸感熟悉,就這麽被拽着往這武場之外而去,只過了幾步路,不知鑽進了哪裏的小巷子,論劍臺之下的那些嘈雜聲音驟然低了,像是臨沸的水,徒有氣泡,卻無聲響。

那牽着她逃來的人還沒有褪下那披風,先開口道:“你怎麽也不問問我是誰?”

“總不是壞人。哪個壞人這麽不長眼來救我?”陳澍說,伸手一指,“而且我瞧見你身上沾着大蟲的毛呢。”

“是麽?”沈诘終于露出臉來,順着陳澍指的方向一瞧,果真看見兩根淺色泛金的虎毛,哭笑不得地伸手彈走,道,“你心也是真大,這恐怕就是有‘恃’而無恐吧?陳姑娘小小年紀,方才在臺上那一番話,可真是振聾發聩,我篤定不出三日,你這名聲便要傳及四海了。”

陳澍無所謂地歪了歪頭,道:“我又不博這名聲,有和沒有,都沒甚區別。不過卻是要謝謝右監大人今日‘相救’。”

“小事。”沈诘道。

巷內無風,又似乎是個極隐蔽的巷道,許久無人問津,每說出一句話,連那呼出的氣似乎都能把這巷中雜物上落的灰洋洋灑灑地吹起。

沒有光照,這些灰塵再次下落的時候,便變得異常緩慢。

“我還以為你要借此提出個什麽要求,做出什麽條件呢。”陳澍想了想,道,“你為什麽還沒提,在等什麽呢?”

沈诘一哂,笑道:“怎麽,我見你平素待人赤誠,方才也是信我的,片刻後如何又出此問,難道我就不能是個好人,純發了善心麽?”

“你當然是好人,”陳澍道,“但你更是個忙人。而且你方才不肯露面,必是有其他緣由。”

沈诘笑意愈深,聽完半晌,先是嘆了一句:“不錯!你悟性還挺高,可惜了,不是我家的後輩——我确實找你有事,也确實在等着什麽。”

也正是巧了,她這話剛出,這偏僻小巷的巷口便有人影經過,那人似乎很是謹慎,朝裏瞧了瞧,确定無誤後才踩着地上雜物往裏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雲慎。

“你沒傷到吧?”他一來,便提起陳澍後頸,就着這昏暗光線仔細打量方才被鄒岱割破的後腰,這麽冷着臉瞧了許久,才仿佛剛發現沈诘一樣,站直了,拱手行禮,道,“沈右監。”

陳澍被這麽一拽,心頭更是一跳,且不說沈诘還站在此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二人呢,單說她那靠法力硬防下了鄒岱那招,分明一根毫毛也不曾傷到,再讓雲慎細瞧了,豈不是露餡?

趁着二人寒暄,她忙藉着沈诘那披風一罩,只作害羞狀,臉紅着躲遠了兩步,疊聲叫“沒什麽好看的”。

也不知騙過了雲慎沒有,總之他斂了神情,确實不再往陳澍這裏瞧。

“你來得有些慢。”沈诘淡淡道。

這便是點雲慎了。但他今日似乎少見地不曾聽懂,點了點頭,道:“在下畢竟身無武功,力不從心,從人群裏趕來确實多花了些功夫,還望沈右監見諒。”

“諒了。”沈诘瞧瞧陳澍,又瞧瞧雲慎,這一片蒙昧的昏暗之中,她終于抛出了或許她甫一見面便想提的問題,

“你二人,可認得臨波府那嚴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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