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我是憐惜他那把好劍!”
她的話響亮,不曾收聲,整個參賽席間都聽得清清楚楚,當即便有人出言笑她。
“比試比的可是人,誰看劍啊!”
“憐惜這詞用得妙,小姑娘恐怕沒讀過書,肚子裏一點墨水沒有吧?”
這些人笑也就笑過了,臺上局勢瞬息萬變,話音還未落,李疇便被莫詠一個出手,擊倒在地,又撐着劍勉強站起,大喝“再來”,于是他們又嬉笑着擡頭,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只站在她前方那個說話細聲細氣的高個子又轉過頭來,慢聲贊同道:“姑娘說得對,這碧陽谷少谷主,雖然有着一手好劍法,但他那使劍的戾氣,不僅傷人,而且傷劍,長此以往,恐也要傷己。”
“哎呀,你也是使劍的?”陳澍眨眨眼,也沒同其他人較勁,反而沖着這個高個子仰了仰頭,喜道,“我瞧你就是玉樹臨風、英俊潇灑、知書達禮,見微知着,定是我們劍修——”她說着,仔細一瞧,果真瞧見那人身後背着兩個鼓鼓的包裹,由素布裹着,卻也瞧得出那形狀窄而長,一端橫出一個觚狀的凸起,端端是兩把細劍的模樣。
那人被這樣一誇,也是面上一紅,狀似羞怯,嗫嚅了半晌,剛張開口,又被身旁的人搶白了。
“劍修?一把鐵器有什麽好修的,修道就是修道,練劍就是練劍,哪來這麽鬼迷日眼的說法。”
“我瞧你才鬼……鬼話連篇呢!”陳澍轉頭,氣呼呼地頂了回去,道,“劍修,既是修劍,也是修天地萬物,這世間種種,俱都在這一招一式之中,你自己不學無術,不懂其中玄妙,怎麽還以你自己揣度他人,真是讨厭、特別讨厭、尤其讨厭——”
她這麽一往前邁,那高挑男子不曾動作,便落在了她的身後,倒似躲在他身後一樣,聽了半晌,也鼓起勇氣低聲附和道:“……就是。”
那出言不遜的人冷哼一聲,還要再嘲諷兩句,但兩眼一掃,見了陳澍身後那高個子劍客,臉色旋即大變,只嘴硬了一句:“我不與你們這等呆子論長短!”便扭頭溜到席末去了。
“他怎麽走了?”陳澍奇道,又驚疑又得瑟,回頭同何譽笑道,“是不是我罵他的話太髒了,給他吓走了?”
何譽卻是面露窘迫,一副想攔又攔不住的樣子,先是瞅了眼那高個子劍客的顏色,才息事寧人道:“是是是,那人說話太過分,走了就走了,也沒甚好與他計較的,不如專心看場上比試。”
正說着,臺上李疇與莫詠戰至激烈,只見那李疇早已緩了過來,縱然吐過好幾口血,那袍上星星點點的血點都已暗了下來,可仍舊提劍再與莫詠相鬥,并且愈鬥愈勇,原先因傷痛而遲緩的動作在這一來一回的招式中逐漸加快,于是那卷了刃的劍竟也能帶出劍鋒,眨眼間留下好幾道殘影。
莫詠本就比不得李疇功力深厚,不過靠那一擊僥幸賺得半分優勢,如今李疇穩住了陣腳,再來掣劍殺他,加上這劍法本就克制拳腳,他又如何抵擋得來?只得勉力抵擋,卻仍是氣勢漸弱,在李疇的又一聲怒喝聲中敗下陣來,被一劍刺入肩骨,疼得幾欲跪下,掙紮半晌,含恨開口。
“我……認輸。”
臺下官差适時開口:
“第三輪第一場!比試為天字臺,洪字臺,逍遙宮,碧陽谷。勝者,碧陽谷李疇!”
倏爾,這李疇兩個字還未落下,便聽見場下大鼓被猛地敲響,緊接着那些嘈雜喜慶的鑼啊笙啊也盡都響了起來,一時間樂聲不斷,隆重之中透着幾絲滑稽。然李疇大抵并不覺得滑稽,相反,他瞧起來滿意極了,連脾氣都不發了,在這歡呼聲中抽劍一甩,把劍尖沾上的莫詠之血就這麽徑直甩到臺上,笑了一聲,又縱身躍下論劍臺。
引得好幾個席間觀客興奮得嘶聲尖叫,甚至有人把手裏的簪花往他身上擲去。
一時間,場內混亂不已,喊叫聲此起彼伏,過了半晌,終于冒出來一聲鐘鳴。鐘聲渾厚,從這論劍臺中央蕩開,震得好些人止住了歡呼,随後,那官差便輕車熟路地又抽出幾張簽紙,高聲唱道:
“論劍大會,第三輪,第二場!南臺二人,天字臺朱紹,琴心崖懸琴!北臺……”
這半句話一出,參賽者這席中便有被點到名的人開始臺前走,陳澍瞧着其中一個中年女子背着把長槍從衆人中走出來,然後便是她面前站着的這個高個青年,也擡腳往那邊走去。
“原來你叫朱紹?”陳澍好奇問道。
“……不是。”那人止住了腳步,悵然看了她一眼,遲疑道,“我叫……懸琴。”
“哦!”陳澍應了,末了,想起什麽,又友善道,“我也是劍修,我是天虞山陳澍!”
“……我知道。”
懸琴這聲音輕柔,陳澍聽了一耳朵,不曾聽仔細,也沒怎麽在意,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我瞧你悟性不低,劍法學得應當也挺不錯的,對這些破綻百出的人物,肯定能贏啦!”
那懸琴瞧着她,有一瞬發起怔來,似乎發覺了她方才根本沒聽清他的話,卻仍是不言不語,等着陳澍一連串的話都倒完了,悶悶點點頭,提了提聲量,道:“好……謝謝姑娘。”
于是陳澍這便喜滋滋拍了拍他的胳膊,自以為滴水不漏地做出了成熟穩重的樣子,站在遠處望着懸琴同其他人一起往論劍臺上走。
這回整場的人竟至于比前一場還要熱切幾分,直到那四人都走上了臺,呼聲仍不停息,甚至時不時有看客喊着琴心崖的名字,逼得那官差又狠狠敲了一遍鐘,那沸騰的觀客才稍稍靜下來。
何譽在旁,把片刻前陳澍、懸琴二人的對話盡都聽了,臉色幾變,不過一直欲言又止,等那懸琴上了臺,才猶豫着道:“小澍姑娘,你當真不記得那懸琴是誰麽?”
“啊?”陳澍正仰着頭瞧着那臺上比試的四人呢,聞言轉過頭來,問,“誰呀,我确實一點印象也沒有……難不成我竟見過他麽?”
“不,不是見過……”
“說起來,”陳澍細細想了一陣,道,“這琴心崖确實聽着有些似曾相熟,難不成是因為我在那紅牆上翻過一道?”
何譽又是一陣沉默,許是不忍陳澍再撓頭想下去,或是心中有話,不吐不快,終于忍不住,直言道:“并不是那紅牆——
“那日在街上,你撞見的那個小童和女俠,氣急出口,損了他們門派幾句——”
一個身背兩把細劍的身影漸漸浮現在她腦海中,與方才懸琴離開的身影漸漸重合,尤其是那兩把劍,不單單是挂在背後,連背着的方式都一模一樣。
臺上比試已然開始,那高挑身影出手,果然行雲流水,連長發也如同流水一般,随着一
“——啊!”這一提醒,陳澍頓時想了起來,再一想自己方才那幾句話,臉倏地漲紅,捂着腦袋跳腳道,“你怎麽不早說!”
——
且說論劍臺上的人不知這臺下一場小風波,也許是其他幾人都心知自己八成是不能獲勝的,幾人正正經經、規規矩矩地比完了這場比試。眼瞧着懸琴也分明是點到為止的,幾個招式一過,劍架在對手肩上,連那裹着劍的布都不曾散開,就這樣贏下了一場比試。
所謂兵不血刃,也不過是這樣。
他那性子,更是與李疇截然不同,另幾人認輸的話甫一說出,臺下樂聲一起,倒顯得好似他才是那個輸了比試的人一樣,一下子拘謹了起來,個子又高,那怕找個地縫鑽進去也無從說起。
待他下了場來,又在歡呼聲中入席,回到方才站着的地方,陳澍更是不知道雙手往哪裏放了,沖他擠出一個尴尬的笑,便要讪笑着躲在何譽身後去。
正巧官差又敲了一遍鐘,兢兢業業地又抽出四根簽來,唱道:“論劍大會,第三輪,第三場!南臺二人,玄字臺,陳澍!”
只聽見“玄”這一個字,陳澍便無聲松了口氣,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從人群中鑽出,急切地往論劍臺上奔去。
正近晌午,日光直直打下,那周遭一圈的鐵橋坐席,黑壓壓的人頭,襯得論劍臺上映出的輝光也愈加透亮,活似把這論劍臺暈出了層清透光影。
陳澍一面往前跑,一面順着這光暈仰起頭,往上瞧,第一個便看見了被擠進人堆裏的雲慎,此刻也正往她這裏看着。
恍惚間,她也記起幾日前那次同雲慎的對視來。也是在這場中,也是遠遠的。
然而,許是天光明亮,這回她竟能分辨清楚雲慎那臉上的神情了,不是像那一回一樣安靜、鎮定,卻仿佛染上了人世間的塵土一樣,眉頭輕皺,眼神含憂,甚至雙手也不似平常那樣閑适地收在袖中。
雲慎似乎在擔心她。
這個猜測又是只在陳澍腦海一閃而過。
近了論劍臺,那喧鬧的人聲又倒灌進她的耳中,把思緒堵得嚴嚴實實,她被迫又往那官差看,聽見他正聲音平穩地繼續報完了這場簽的最後一人。
“……寒松塢,何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