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陰影戴上她的面幕,秘密地,溫順地,用她的沉默的愛的腳步,跟在‘光’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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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周,秋日的影子還沒有完全籠罩校園,蟬鳴依舊。
而緊閉的窗戶阻攔不住夏日最後的聲音,陣陣傳到教室的最後一排。
秋日的午後自帶一種溫吞的悠閑,配合着投影屏幕裏副校長的校會發言,直叫人昏昏欲睡。
而林惜也真的這麽做了。
新買的漫畫書光明正大的在桌上攤開,被太陽曬得散發着濃重的墨水氣味。
紙頁上熱血漫的男主正面目猙獰的怒吼着,不像是在對敵人發表戰前宣言,而像是突破了第四面牆,在控訴枕在上面的腦袋。
堆滿書本的桌子鋪滿日光,将人浮動的發絲染上一層蓬松的金色。
這人睡得肆無忌憚。
教室裏的學生都偏撐着看着講臺的投影屏幕,就她堂而皇之的低頭趴着,正對着的教室後門開着,倒像是在給她送助眠的輕風。
“接下來,就請本次開學考年級第一的顧念因同學來給大家講述一下她的學習方法,希望對大家今後的高三學習有所幫助。”
屏幕裏副校長結束了他冗長的新學期寄語,接着看向了等在臺側的女生。
而鏡頭卻是固定不動的,跟屏幕那邊的學生一起,疲憊無趣的等待下一位發言人入鏡。
“靠,這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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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誰的一句話,突然炸醒了沉沉倦怠的學生,引得人們紛紛重新集中注意力看去。
屏幕裏依舊是那看了兩年的大禮堂的固定機位,老舊掉色的暗紅色背景透出一種保存不當的潮濕,讓人只看着就覺得悶沉難聞。
但就是這樣的畫面,卻簇擁着一抹白淨。
禮堂生硬的打光直直的落下來,顧念因穿着校服,不緊不慢的站到了演講臺前。
白色的校服襯衫挂在這人身上,輕薄的布料透着光,朦胧淺淺的在鏡頭前勾勒出一道身形,是纖瘦的,是高挑的,筆直如松,叫人過目難忘。
比起剛剛副校長重心過低的畫面,顧念因的出現讓整個畫面都變得和諧起來。
她那骨骼分明的手指扶過剛剛在副校長發言時被刻意調低的話筒,薄唇輕啓:“各位老師同學好,我是高三·十三班的顧念因……”
“這就是那個轉校生?”
“甩阿然六十九分就算了,怎麽連顏值也要碾壓?”
“雖然你說的是事實,我也都承認,但你這樣說,我還是會很難過的……”
“安啦,差一兩分咱還能努力努力下次超回來,六十九分就算了吧。而且你這年級第一都做了兩年了,也該下來歇歇了。”
“不是那句話說的嘛,學霸考一百五是努力的結果,大佬是因為這個卷子只有一百五。”
……
原本昏昏欲睡的教室突然熱鬧起來,嘈雜低啞的讨論聲遍布教室。
沒有班主任在的教室眼看着陷入了混亂,那顆埋在臂彎裏的腦袋也動了一下。
金光順着長發簌簌落下,被當做枕頭的手臂随之撐起。
林惜垂着雙眼靠坐在椅子上,終于還是醒了過來。
應該說她就沒睡。
倒不是說副校長絮絮叨叨的演講攪了她的睡意,而是因為今天是她媽媽檢查出結果的日子。
林惜的媽媽刑秀在去年檢查出了宮頸癌,三期,只比最差的一類好一點,想治愈要花不少錢。
剛剛趴在桌子上,林惜将她們娘倆為數不多的錢盤算了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卻怎麽也數不出多的錢來。
其實在這個暑假前,林惜是完全不用為這些錢煩惱的。
她的父親林得緣是南城小有名氣的地産商,完全出得起給她媽媽治療的錢。
可就是在這個暑假,林得緣偷偷轉移了財産,跟刑秀提出了離婚。
這些年刑秀一心撲在丈夫身上,白手起家,幫他從農村窮小子搖身一變成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根本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事。
刑秀病痛纏身,被林得緣打得措手不及,離婚也只分到了七十二萬的財産跟遠郊的一處別墅。對她的病來說,杯水車薪。
而至于林惜。
林得緣一直嫌棄她是個女孩,在承諾給刑秀每月一萬的撫養費後,就再也不過問了。
就像丢垃圾一樣。
涼風穿過教室後門掀起了林惜額前的碎發,濃郁的眉間挑起一抹冷笑。
說得好像她有多想跟着林得緣似的。
就是她被判給了林得緣,她也要打包袱出來跟着刑秀。
那是她寧折不彎的脊梁。
從小到大林得緣想盡辦法要她順從,要她屈服,她就是學不會。
不像某人……
“适當運動不僅有益于保持一個良好身體狀态,也可以提高學習效率……”
冷冷清清的,投影屏幕傳來的人聲闖入林惜的耳朵。
她的思緒被打亂,坐姿散漫的擡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瞧。
顧念因個子很高,站在鏡頭前就像是一株青竹。
明明是一樣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卻是服服帖帖,甚至扶話筒的動作都沒有帶出幾道褶子。
那白透的扣子被嚴絲合縫的穿過襯衫上的每一顆扣眼,绀色的領結靠在她的脖頸,幹淨利落的露出一只白皙的頸子,就像是高傲的天鵝。
“老天爺,我再也不喊你爺了,你一點都不偏心我。”
“你說該怎樣才能追到她呢?”
“不要做夢了,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是不會輕易下凡的。”
“萬一呢!她成績這麽好,肯定會來咱們尖子班的,到時候我離她的距離不就又小了點嗎?”
“一般來說,越不食人間煙火,越難追,你——沒機會的。”
……
不,食,人,間,煙,火。
林惜将班上同學給顧念因的這個評價在嘴裏嚼了一通,接着化成一聲不屑的嗤笑,吐了出來:“呵。”
前桌的鐘笙聽到了林惜這聲笑,還以為她對顧念因也有什麽想法,轉頭就要調侃:“阿惜,你開竅——去哪裏啊?”
鐘笙的話音突然高起來,她轉頭看着就見林惜站起了身來。
椅子被撤出一聲響動,鐘笙見林惜一副要離開的樣子,緊着追問:“你校會不開了?!”
“不開了。”林惜擺手,徑直略過後排牆上貼着的校規校紀,從後門離開了。
走廊的清風朝教室裏湧,壓不住林惜臉上寫滿的煩躁。
是針對顧念因的煩躁。
如果對說第一眼見到的人産生這樣反應,實屬是不至于。
但這并不是林惜第一次見到顧念因,她第一次見到顧念因,還要回溯到暑假第二周,剛剛那段沒講完的故事。
林得緣跟刑秀離婚的第二天,就領着一個高挑矜貴的女人,屁颠屁颠的住進了他們家。
而顧念因跟在後面,被林得緣谄媚獻寶式的安排住進了他之前在法庭上曾承諾,留給林惜的卧室。
那晚林惜,不,應該說顧念因的房間亮了多久的燈,林惜就在樓下站了多久。
直到看着那盞燈滅掉,整個世界都是黑漆漆的。
不甘,厭惡,嫉妒,憎恨。
少女幾盡崩壞的世界擠進了更多的惡劣情緒,快要将她整個人淹沒。
林得緣不是貪財,是出軌。
他在醫院裏跟剛喪夫不久的白月光久別重逢,抛妻棄女,追求他媽的什麽年少愛情。
惡心!
入秋的風已經有了涼意,打過薔薇藤發出簌簌的聲響。
林惜仰頭看着,月光落在她狹長濃密的眼睫,少女清澈皎潔的瞳子裏鋪滿了恨意。
她産生了強烈的想要報複林得緣跟那個女人的想法。
可她能怎樣報複他們呢?
薔薇被風吹落了一地,羸弱渺小的被人碾碎在瀝青地面上。
林惜兩手空空,而林得緣有權有勢,大手一揮,就做空了他跟刑秀的夫妻共同財産,到現在還扣着該給刑秀的離婚贍養費。
林惜想着,就側身靠在了連廊的欄杆上。
她放空的瞳子裏倒映着湛藍的天空,飛鳥成群略過,展開的長翅平靜安逸,卻是離她很遠很遠。
似乎有些不甘,又或者是向往,林惜朝着那群飛鳥伸出了她的手。
長指蔥白,骨骼分明,略過天空,卻只有流失于掌心的風為她停下過一瞬。
想想也是抓不住的。
林惜重新垂下眼睫,瞳子裏閃爍一絲哂笑。
她目光晦澀的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抵在欄杆上的口袋兀的傳來陣震動:“嗡——”
是刑秀的主治醫生發來的消息。
他知道林惜這個時間在上課,所以沒有給她打電話。
【小惜,阿姨的檢查結果出來了,目前看來阿姨的病情還算穩定,癌細胞沒有擴散趨勢,你可以放心了。】
看到這一行字,林惜從早上就開始緊繃着的情緒終于松開了幾分,手指敲擊的
屏幕清脆:【謝謝陶醫生。】
陶醫生回了個“不客氣”,接着又對林惜道:【上次跟你說過的那種藥醫院已經有了,不過這藥是國外産的,還沒有納入醫保,費用上會比之前幾款藥要高一些,你要給你媽媽換嗎?】
暑假的幾場變故都是在醫院發生的,林惜家的事情已經是科室裏公開的秘密。
幾位跟林惜相熟護士小姐是又急又氣,陶醫生也是替刑秀盡可能的想辦法,可藥不行。
陶醫生替林惜找的藥,是目前幾類對遏制刑秀病情發展最有效且最便宜的那個,而且頭暈、惡心、心焦之類的副作用也都會小很多,刑秀也能好受一些。
其他的東西,林惜可以精打細算的過,但對于給刑秀的藥,她毫不吝啬:【換吧。】
甚至還風輕雲淡的對陶醫生道:【您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我還可以去打黑工。】
這不是林惜第一次開這種玩笑了,上次她還說自己可以去大學替考體測,上上次她還說要去做什麽最近比較流行的委托cos,出賣色相。
醫院裏最不缺的就是對錢的無奈,陶醫生看慣了低沉的嘆息與哭訴,林惜的樂觀本應該是這種低沉中的一束光,卻更加的讓人心疼。
她才只有十七歲。
她還沒有成人。
陶醫生就坐在電腦前,看着從刑秀賬戶裏的錢充好又被劃走,心緒複雜,想來想去還是對林惜提前透露了:【小惜,上月我已經跟醫院說明了阿姨的情況,申請減免一部分費用。這月院方應該就能給阿姨批下來,到時候你也就輕松一些了。】
看到這句話,林惜眼睛亮了。
那純黑的瞳子明晃晃的折射着日光,她是從心裏感激陶醫生的:【謝謝您。】
【沒什麽,舉手之勞。】陶醫生回道。
林惜看着這寥寥幾個字,心裏說不上的暖。
屏幕裏的聊天記錄堆滿了善意的文字,林惜輕輕握了握手機,拿着這篇聊天記錄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你看,這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
只要她照顧好媽媽,成年後努力賺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定會的。
林惜仰頭,日光落在她的臉上,野蠻生長的眉毛下是一雙怎樣都不會被打垮的眼睛。
她的媽媽正接受着有效治療,她還有很多希望。
而且生活嘛,再怎麽糟都要過下去,萬一下一秒就觸底反彈了呢?
萬一明天林得緣出門就被車撞了呢?
她可是林得緣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想到這句,林惜就不孝的笑了。
她天然的紅唇高高勾起,顯得格外張揚。
過了有一秒,林惜又覺得這樣張揚不太好,收斂着低下了頭。結果就注意到,她跟陶醫生的消息欄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句話。
【小惜,你現在高三,還是要把重心放在學習上,阿姨這邊有我們,你在學校尖子班就好好讀書,不要辜負阿姨對你的期待。】
那是陶醫生删删減減,敲了好一會才發來的叮囑。
林惜看到這話,目光不由得頓了一下。
要是放在過去,她肯定立刻大言不慚的炫耀自己這次的考試成績,證明自己有在好好學習。
可這次開學考,她考得很差。
她一下從年級第七跌到了年級一百一十七,直接摔成了班裏的倒數第一。
下次再這樣就要掉出尖子班,給顧念因騰位置了。
“……”
想到這裏,林惜的眉頭又緊皺了起來。
她潛意識将顧念因歸到了林得緣那邊,對剛剛腦袋裏閃過的想法分外不悅。
給顧念因騰位置?
開什麽玩笑。
“這次回去準備一下,月底一模。”
“好的,我知道了。”
“還有啊,那個卷子……”
禮堂的門被人從裏面推開,老師們交談的聲音順着風傳了出來。
近乎是肌肉反應,林惜猛地将手機藏進裙內側的口袋,接着熟練的探頭過去窺探老師的動向。
卻不想。
猝不及防的撞到了一雙朝這邊看過來的眼睛。
那是剛剛在班裏投影屏幕出現過的眼睛。
狹長的眼尾無意釋放着冷意,通篇都是拒人于千裏之外。
就跟那天晚上,林惜穿過籬笆薔薇,遠遠看到的一樣。
顧念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