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故事講完太陽就已經要落山了,說來十年很長,可講完也不過三個小時。
明珍都是撿着重點在講,斷斷續續的,沿着時間線,從排列密集到肉眼可見的稀疏,落日後的黑夜在顧念因眼前鋪展開來。
講完故事,明珍就起身站了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以施以援手方看着顧念因,她的手臂懸在這位過去高不可攀的人肩上拍了拍。
她知道顧念因需要時間消化這些,也沒多說寬慰的話,只跟她說:“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
顧念因點了下頭,說:“不急。”
所以一直到夜深了,她都沒有離開。
房間裏沒有拉窗簾,京都的繁華更甚南城,整座城都亮着,将光投進房間裏。
月亮沿着它的軌跡移動到窗戶上,顧念因還坐在林惜床邊,借着這些光注視着林惜沉睡的模樣。
聽了這麽長的故事,她現在只覺得心有餘悸。
窒息酸澀的感覺一陣陣湧到她的心口,叫她不敢離開這個地方半步,好像她稍微挪開半步,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人,就又消失了。
這就是事實。
她只是離開了南城一天,林惜就跑來了京都。
但凡要是哪一環晚一點,甚至有哪道突然來的氣流擾亂了直升機的主旋翼,她就要永遠失去林惜了。
她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放下自己一個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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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麽忍心……
顧念因放在腿上的手指兀的蜷在一起,緊繃起的手骨勾勒出她克制一天的痛苦。
牆上的影子慢慢下落,顧念因的身體在佝偻,她深深的嗅着空氣中林惜屬于的味道,緊緊閉上了眼睛。
可能林惜也不知道,她身上其實也有味道。
其實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味道。
人也是動物,也會通過氣味尋找同伴,區分敵人,親吻愛人。
顧念因從來都形容不好林惜的味道,這味道比她的小蒼蘭還要難尋,很久之前有一次,她在大街上曾聞到過這抹味道,可轉身再去尋找,得到的也只是悵然。
如果非要形容,顧念因想拿大概是一種被太陽曬透後的味道,幹幹淨淨的,哪怕她的主人現在深陷泥淖。
想到這裏,顧念因低垂的眼神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再擡起頭來時,她的眼睛裏帶上了狠厲與恨意,透不過任何光亮的黑色盤踞在她的眼神中,像是深淵。
不是對林惜。
她知道若不是有人別有居心,林惜不會這樣。
是她沒有做好。
顧念因的手緊緊地攥着,長出有一截兒的指甲抵在她的掌心,近乎自虐的,像是要陷進肉裏。
她要帶林惜結婚領證的初衷,是想要可以更好的保護她。
卻偏偏因此把她推到了更要命的顯眼處。
她做得不夠,她根本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妻子。
她不應該有這個失誤的,她再怎麽樣迫不及待,也應該克制住自己。
這件事,她不能就這樣簡單的放過去。
手機被人豎拿在手裏,随着手指的撥動,一下一下的轉動着,正如一道車輪,在顧念因的思緒上劃出明顯的痕跡。
“……”→
也就在這個時候,黑暗中林惜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剛剛從一個夢裏掙出來,現下裏半夢半醒的,看着房間裏的樣子,還有些沒有回過神來。
……這是在哪裏?
帶着這個問題,林惜轉動着眼珠看向周圍的環境。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了身旁的巨大玩偶熊,然後在轉過視線的下一秒,她就看到了顧念因坐在她的床邊。
過分安靜的環境裏傳來兩聲心跳加速的聲音,林惜有點晃神,對那個人影喊道:“顧念因。”
顧念因聞聲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思緒,傾身看向林惜:“你醒了?”
“沒有,我其實是在夢游。”
明明聽起來應該是個開玩笑的話,林惜卻說的分外認真。
她聲音淡淡的,在确認身旁的人就是顧念因後,反而挪動着視線,盯向了天花板。
這舉動實在很難算得上正常,顧念因看着林惜,就聽到林惜接着跟她道:“我剛剛做了個夢。”
“什麽夢?”顧念因輕聲詢問。
“我夢到我要去死,然後你出現了,我就不想去死了。”林惜嘴唇撥動。
她眼神渙散又空洞,寡淡的聲音裏實在聽不出有多少力氣。
可顧念因又不能稱之為渙散,在她的聲音裏還有一種近乎天真的不解:“可是好奇怪,我明明是為了你去死的,為什麽看到你後,我就不想死了呢?”
顧念因聽着,心上一陣緊痛,接着她的緊痛就變成了慶幸。
她注視着林惜看向天花板的側臉,告訴她道:“因為你舍不得我。”
“對。”
許是在夢裏更能認清楚自己的心,林惜的頭點的很利落。
她望着天花板上的那一處小黑點,承認着,重複着:“我舍不得你。”
可這真的是夢嗎?
林惜心上疑惑,接着她感覺到了自己手腕轉動時傳來的疼意。
她頓頓的将胳膊從被子下擡起來,接着月光就看到了一圈白淨的紗布。
藥物使得林惜的現實與夢境沒有邊際,她恍然一下,似乎是已經司空見慣,情緒依舊很淡:“顧念因,這不是夢,是嗎?”
“嗯。”顧念因點頭,告知了林惜實情,“我再來晚一點,你就真的離開我了。”
似乎有些遺憾,林惜出聲前發出了一聲輕嘆:“好不巧。”
“是很不巧。”顧念因附和,話裏的意思卻是跟林惜背道而馳。
明明自己還處于一種麻木的階段,林惜的情緒卻意外敏銳的捕捉到了顧念因的撥動。
她望向天花板的眼睛突然很酸澀,長閉下,對顧念因道:“我本來還答應了等你的。”
“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食言了。”林惜思緒一頓一頓的,說起來茫然,可又格外的清晰。
“我有時候會想,我們一開始遇見是不是就是錯的。”林惜說,“父母之間的錯誤讓我們認識,有了後面這些事情,如果我沒有那麽強的報複心理,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她依舊是注視着天花板。
卻是因為不敢看顧念因。
她對顧念因有愧。
她一再二再而三的選擇了抛下她,十年前是,十年後也是。
她脆弱
不堪的靈魂經不起一點考驗,跟高尚的東西碰在一起,就會顯得格外醜陋肮髒。
所以想逃。
所以想死。
顧念因也是這麽認為……
“不會。”
林惜的思緒還沒有沉入深海,顧念因的聲音就截斷了她。
她否定了她剛剛說的一切,反問道:“如果當初沒有你的刻意靠近,你後面該用怎樣的方式保全汪老師?”
“你做這一切的起點都是為了你的媽媽,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做到不記恨一個抛妻棄女的男人。那個時候你才只有十七歲,你能多少錢財勢力報複他?你只不過是将你手邊可以利用的資源全都利用起來罷了。”
有些話自己是沒有辦法說服給自己聽的,是需要別人說給跟自己的。
很久之前在那個離開南城的中午,林惜也曾這樣跟自己說過。
她理直氣壯,近乎歇斯底裏的在心裏跟自己嘶吼着,要自己放過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她做不到。
她的驕傲被所謂的道德感打得粉碎,已經沒有什麽能夠支撐起她的配得感了。
這些年林惜每時每刻都想要放過自己,卻不肯放過自己。
她是在腿上挂着倒鈎的修道徒,每走一步都在忏悔過去,鮮血流滿了來路,路人看到只會說一句奇怪,避而遠之,沒有人可以救贖她。
明珍曾嘗試過,失敗了。
但她幫她帶來了顧念因。
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們需要把這些說開。
顧念因知曉林惜心中的芥蒂,貼在她臉頰的手撫着她的臉,對她道:“而我會愛上你,跟你出于什麽目的靠近我沒有任何關系。”
“咚咚!!咚咚!!”
心跳的天花板好像都在顫動,倒鈎也在分崩離析。
林惜終于轉頭看向了顧念因,她望着那具陪她一起坐在黑夜裏的身影,沉緩的心跳逐漸變得有力。
她知道顧念因懂她。
她從十年前就知道。
呼吸逐漸顫唞,林惜的眼眶開始不受控制的洇出淚水。
她一雙眼睛緊緊注視着顧念因,注視着她此刻在這房間裏能看到的最亮的東西。
“阿惜。”顧念因擡手,撫上了林惜的臉頰,“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并不是因為我們的父母。”
林惜加速的心跳兀的頓了一下,她眼底一片怔忡,茫然間像是抓住了什麽:“那是因為……什麽?”
顧念因卻沒有告知林惜,只是看着林惜告訴她:“你忘了。”
“我忘了?”林惜更加茫然。
她不是不理解顧念因的話,而是不能理解自己的記憶:“我怎麽會忘記呢?”
“是因為我吃藥的原因嗎?我知道我吃的一些藥是有副作用的。”
林惜緊張,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害怕這件事。
每當一天早上她發現自己腦袋空空,她就會拼命的逼迫自己,逼迫自己想起來,逼迫自己回憶過去的事情。
甚至有時候她會死魚一樣的癱在床上,就為了想起一個細節。
想起那個秋天與冬季裏發生的事情。
可顧念因說的這件事跟用藥無關,而是:“你一開始就沒有記住。”
林惜茫然,積蓄着淚水的眼睛甚至還有些委屈:“……怎麽會呢?”
也不知道是哪一點觸到了顧念因,或者她看着此刻林惜狀态轉好,克制決堤,她站起身來就朝林惜湊過去:“因為你的記性實在不是很好。”
“你還記不記得你之前還跟我說,你不會讓我新婚喪偶?”
林惜記得。
她那些本意為了讓顧念因放心的話,卻因為差點死掉的行為成了欺騙的食言。
“那你知不知道新婚應該做什麽?”顧念因拂過林惜的唇,如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