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趨利避害的本能牽動冉尋視線不斷下墜,她只想裝作自己是課上某個平平無奇的學生。

可階梯教室裏良久都沒再有聲音。

冉尋擡眼,視線移向講臺方向。

也對上隐在鏡片後的,那雙克制冰冷的深墨眸子。

……或許游纾俞早就忘了她呢,躲避算什麽重逢方式。

游纾俞身形良久停頓。

短暫幾秒過後,鏡片後的睫毛垂落,複又揚起。

再對視時,依舊平靜,甚至無動于衷。

她從講臺上拿起了講義,雪白的紙張,襯得指節有些發紅。

冉尋盯着游教授的另一只手看。

是空的,并且緊握指尖,同樣很紅。

不難想象游教授剛才為了克制情緒,都做了什麽。

冉尋心裏自嘲。

嘲自己剛才的判斷完全失誤。

游纾俞怎麽會忘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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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人生清白經歷的污點,她的名字镌刻在恥辱柱上,恐怕時時都要被拿出來咀嚼一番。

耳邊響起書本翻動的窸窣聲。

PPT翻頁,講臺上的女人早已開始講課。

冉尋甫自垂眼,目光沒再落到女教授臉上。

她不打算走,逃課很失禮。況且,離開更像是煞有介事的隐喻。

但聲音卻無法阻隔。

緒論部分枯燥乏味,游纾俞卻講得深入淺出。嗓音通過麥克風遞到耳邊,雖清冷,卻認真細致。

與六年前,冉尋每天早晨都能在耳邊聽見的那道聲音分外不同。

那時是啞的柔的,游纾俞會摟着她語氣溫柔地說“早安”,現在則又冷又疏離,只在講臺上理智地推導她看不懂的生物分子式。

整節課如坐針氈。

終于熬到課間。冉尋看見蔣菡菡回頭,朝她眨眨眼。

女孩雙眼發亮,對着她比口型,說的卻是“我姐也來了嗎?”

剛才還一副想她想得不行的模樣,現在惦記的還是沈瓊。

冉尋笑了下,坐在最後一排給沈瓊發消息,轉達蔣菡菡想她了,順便問今晚蹭飯的菜單。

沒留神,耳邊倏忽安靜下來。

桌前罩下一道纖細陰影。

“同學,你的課本呢?”音色像是浸透在冰雪中,冷得淡漠透骨。

游纾俞立在教室過道,雙目低垂,看不清神情。

她本就身形高挑,又因規整衣着和高跟鞋,愈發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壓迫感。

周圍的學生悉數噤聲。

“課本還沒有去教材科領。”

冉尋話音溫和,在手機屏幕上敲完最後一個字,這才禮貌颔首,視線落在游纾俞身上。

“老師,我會在課後下載電子版的。”

表面有禮,但雙方都知道,這只不過是句虛晃承諾。

冉尋選擇的視線落點很巧妙,眉心以上,能讓對方感受到尊重,同時又不會有太多目光交集。

游纾俞沒接話,深墨色的眸子偏了偏,避開如今陷入劣勢的交鋒。

視線落向冉尋手裏不加遮掩的手機屏幕。

聊天對象只一個“瓊”字,內容卻極親昵,家常便飯,慣用撒嬌伎倆。

“課後加好助教微信,她有電子版教材。”游纾俞開口,沒再留多餘的話,轉身回講臺。

冉尋并未應聲,可也失去了和沈瓊閑聊的心思,熄滅屏幕。

視野裏白西裝女人的背影纖細而筆挺,西褲随走下臺階的動作現出微皺,空氣裏的冷香濃度逐步淡下去。

可她記得游纾俞從前從不用什麽香水。

也不塗口紅。

又要相親去了嗎?

腦海裏回蕩着女人走近時的每個細節,還有說話時形狀姣好的微張紅唇,色號是正紅調。

高知分子,漂亮又有氣質,相親對象應該會喜歡。

冉尋按了按口罩鐵絲,枕在桌上,隔絕課間的喧鬧聲響。

窗外紛揚的粉櫻融入細碎雨幕,再不像方才街邊望見的輕柔飄旋。

原來下雨了。

-

冉尋在某個初春遇見游纾俞。

當時她們也是陌生人,只不過陌生的含義與當下大不相同。

三月嘉平,氣候将暖未暖,她與一大夥朋友約飯,穿行在不算熟絡的城市,蕭條雨幕中硬是走出了長征八百裏的氣勢。

她其實不是愛出風頭的性子,但經不住喧鬧,偶爾也會說幾句好聽的,氣氛不知怎麽就更吵了。

游纾俞不喜歡吵鬧。

可天意弄人,硬要将她們捆在一起。

烤肉店旁邊是家酒店,平素寡言的游纾俞在與酒店前臺交涉,争論不休;喜歡說漂亮話的冉尋累了,在人群裏做笑眯眯的啞巴。

不期對視,四目交集。

冉尋竟然開始後悔沒帶傘,淋得狼狽,叫游纾俞看見,失掉第一印象。

游纾俞膚色很白,那時周身疏離感剛好,不會叫人望而卻步。眉眼精致幹淨,黑曜石般的眸子透過鏡片淺淺望向她。

她穿得簡單卻足夠吸引人,白襯衫和深灰的修身外套,腰身纖細,腿型修長,右手拖着一個行李箱。

“單人間真的沒有了嗎?”音色清泠,比室外的細雨綿綿還涼。

“女士,入住也是要先登記付押金的,您……”

冉尋看見游纾俞頓了一下,沒能取出身份證,也沒有錢。

或許是錢包不見了。

她走上前,與游纾俞并肩。

“姐姐?你怎麽在這裏。”親昵的稱呼,不經大腦思索的解圍話術,顯得突兀且冒犯。

冉尋沒兄弟姐妹,可姐姐兩個字咬字婉轉,像在撒嬌,無形讓別人信了好幾分。

社交恐怖分子。

她知道一定有好友在身後這樣揶揄,可已經渾不在意,只能從嘈雜無序的背景音中捕捉到頻率過快的心跳。

游纾俞偏過頭,視線第一次長久落在冉尋身上。

“嗯。”竟然沒有推拒,平靜地應,“來住店。”

冉尋想過很多回答,被拒絕,被質疑,但唯獨這個走向,她從未預料過。

店外春雨細密,潤物無聲,無意砸進的每一個思緒翩跹的角落,都長出綠芽。

“早點和我說就好啦。”冉尋平素扯謊不帶臉紅的,這次卻覺得嗓音染上了一層潮氣。

“那你……要和我走嗎?”

潮濕天氣會讓思緒生鏽。她推了和朋友的聚餐,明目張膽誘拐游纾俞,卻不知道目的地該在哪裏。

傻到原路返回,停在嘉大前,像自報家門。

“以後記得帶傘。”

游纾俞手裏的透明傘交給了冉尋,側身望她。

清泠眸子像被春雨洗過一遭,透出錯覺般的溫柔。

雨早就停了。街邊有嘉大的學生半蹲身,拆開手裏的貓條,勾得校門口的流浪貓撒嬌打滾,軟聲喵嗚叫。

冉尋怔在原地,看游纾俞走進嘉大,走向生命科學學院的方向,背影高挑,像融入初霁的一滴水墨色。

街邊的貓貓睜圓眼,伸出小爪子去夠香噴噴的貓條。

冉尋也追了上去。

後來她才知道,游纾俞和她同校,是大四的學生。她沒錢交這一學期的住宿雜費,那天是打算去教學樓捱過一晚的。

後來,她們住在一起。

冉尋從沒這樣感謝過專業的雙人大宿舍,還有素未謀面的轉專業舍友。

透明傘就放在房間裏,兩個人都可以用。

可整一年後,退宿,出國。

冉尋再沒見過那把傘。

叮咚。

新消息提醒混在下課鈴裏,掀不起什麽波瀾。

窗外還在下着小雨,教室裏的人走了大半,冉尋收回思緒,查收消息。

[菡菡:三寸姐姐,我下班啦!]

沒大沒小。

冉尋無奈笑,剛想回,新消息就又跳出來。

[诶,話說,你真的需要這節課的電子版教材嗎?導師讓我發給你。]

冉尋壓低檐帽,敲出兩個字。

[不用。]

-

沈瓊去車上取傘,叫冉尋和蔣菡菡在教學樓等一下。

樓外雨幕雖小,卻漸密,蔣菡菡攬着冉尋手臂,像只黏人的小動物。“都不提前告訴我和我姐一聲,就回來啦?”

“多大了。”冉尋被她貼得有些癢,“這不是回國第一時間就來你家蹭飯了,嗯?”

電梯響了,從頂層九樓到一樓大廳,門緩緩開啓。

蔣菡菡迅速立正站好,整理衣着,隔着冉尋,表情惴惴不安。

那種被良久注視的不自在感又湧了上來,冉尋聽見身邊女孩乖乖向來者打招呼:“游老師。”

“小蔣,今天辛苦你了。”高挑身影在她們面前站定,撲來一股很淡的木調冷香。

緩了一會兒,游纾俞才又開口:

“冷了多加衣服,回去注意安全。”

“多謝游教授照顧我們家菡菡。”冉尋對上游纾俞始終落在她身上的視線,笑着答。

這一次沒有對着眉心,她直視年輕教授靜潭般的雙眼,逐漸劃過她高挺鼻梁,以及形狀飽滿的紅唇。

雖然背道而馳六年,可游纾俞依舊清冷漂亮,還多了一些為人師表的成熟。

移開視線的前一秒,冉尋發覺那汪靜潭掀起一絲漣漪。游纾俞還想再說什麽。

可微妙空氣被打破,不知是誰包裏的手機響了。

“抱歉。”游纾俞匆匆垂眼,取出手機,颔首致歉。

她接聽電話,抽身離開時,恰巧與趕來的沈瓊擦肩經過。

聽見女人一句“等久了?”。

也聽見冉尋柔聲答:“沒多久呀,瓊姐。”

稱謂和她在冉尋手機屏幕上看到的那個名字重合。

游纾俞收緊手指,眉間不自知籠上郁色,通話另一端的聲音像隔了層霧,不入腦海。

對面是陌生的相親對象:“游老師,餐廳地址我已經發……”

對方熱心到過界,想驅車來嘉大接她。借嘈雜雨幕,她以信號不佳為由,很快将話題截斷,挂了電話。

翻了翻,包裏的折疊傘不見了。

游纾俞知道傘在哪裏,無非是離開辦公室時,她落在了桌上。

冷濕氣息繞進西褲裏,踝關節和膝蓋泛起難以忍受的酸疼。

“我拿了兩把傘,一大一小,菡菡,你瘦,撐那把小的吧。”身後傳來交談聲。

蔣菡菡咬了咬唇,換了黏人的對象,“姐,我要和你一起。”

冉尋唇角揚起,一副好說話模樣,拿了那把小一些的傘,“好,這不得聽我們高材生的意見。”

話音悅耳。

游纾俞聽見冉尋的腳步聲。在身後,越來越近。

她像是被迷了心竅,抿唇,沒有躲,依舊舉着挂斷通話的手機。

身後,蔣菡菡像團糯米糍似的黏上了沈瓊,冉尋笑着搖頭,拿着小傘,準備離開。

“……不必了。”

雨絲般冰涼的聲線融入背景音,玻璃門外有道清瘦背影。

冉尋步子頓住。

游纾俞還沒走。

女人像是在和別人通話,手機抵在耳邊,嗓音平靜且疏離,“不用來接,張先生,我自己去就好。”

可是手裏空空蕩蕩,沒有傘,她只是凝望着樓外雨幕。

聲音真切且清晰地傳進冉尋耳中,她自嘲地笑了一下。

張先生。

“游老師好像沒帶傘。”身後,蔣菡菡偷偷看那邊,語氣帶上幾分關切,“她有風濕病,雨天關節會疼的。”

冉尋目光垂了下去。

由游纾俞略顯單薄的衣着,落在游纾俞修長挺直的西褲褲腳邊,沒有應聲。

腳踝,連帶着膝蓋、關節都會疼,需要用熱水敷,貼膏藥。

還有女人那截細腰,以前一攬就能揉進懷裏,現在她當了副教授,工作愈發忙碌,會不會還是一樣?

這些年,游纾俞還是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可惜現在與她已經沒什麽關系了。

冉尋撐開傘,與游纾俞背身錯過,邁進雨幕裏。

不知怎麽了,步履卻很慢,像在等什麽。

沙漏負重将傾的前夕,耳邊雨聲嘈雜,她卻清晰捕捉到那道清淡聲線:

“冉尋。”

回頭看去,游纾俞已經收起手機。她墨發紅唇,膚色很白,鏡框下的眸子沉靜,湧動的水汽卻像能灼傷人。

冉尋看到游纾俞眼尾浮現一抹很淡的紅色,單薄肩膀倚在玻璃門邊,像是隐忍病痛露出的端倪。

“我有些……走不了路。”

“可以幫我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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