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三月,嘉平氣溫剛好,光線投入舷窗,和煦溫柔。
這是一架國際航班,空氣中不時傳來翻動報紙的輕響,咖啡香融在空氣裏,引人昏昏欲睡。
“您好。”寂靜被打破,有人敲響包廂門,用德語問。
“冒昧打擾,請問您是冉尋女士嗎?”
包廂裏的圓桌上擺着一架小鋼琴擺件,女人用食指敲擊按下其中某個鍵,發出一聲音調稍高的脆音。
這聲音被門阻隔,幾乎弱不可聞。她站起身,溫和答了聲:“是的。”
打開門,外面是個姜黃頭發的德國男人,看清冉尋長相,臉上帶了些無措。
“噢,上帝保佑,讓我與您在同一架航班上相遇。”
冉尋微笑,接過他手裏的本子,向對方确認後,簽上自己的名字。
舷窗外透進暖融融的日光,她發尾微卷,姿态端莊中帶了些慵然,神情卻極為專注,認真傾聽對方的每一句話,并得體回應。
冉尋說德語流暢而動聽,倘若不是華國長相,簡直要讓人懷疑是母語者的程度。
助理Sarah取東西回來時,目擊了所有畫面。
她走上前,替冉尋擋了男人接下來的熱情邀約,客客氣氣地将人送走。
再回包廂時,冉尋已經懶散倚進沙發裏,閉着眼,雙手在桌上翕動飛舞。
修長白皙的手腕隐在大衣寬袖裏,指骨精致,指甲暈着胭脂般的紅,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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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他打擾到你了?”Sarah悄悄問。
她知道,冉尋每天都要練兩個小時左右的基本功,不喜歡被打斷。有時候手癢,也會像現在這樣空彈。
“沒有。”冉尋柔聲答話,“沒有練基本功,算是預習。”
下飛機後抵達華國,她有場歸國獨奏音樂會,是昨天和主辦方臨時約好的,時間緊,她還沒來得及看譜子。
叮。她又按了下旁邊鋼琴小擺件的某個鍵,意思是練習暫停。
Sarah松了口氣,把毛毯抱在冉尋腿上鋪好,“嗯,那休息一下。降落之後我不能陪你,還要去把你的琴托運回華國。”
冉尋輕嘆,圈住女孩的手臂,話音柔軟婉轉:“沒了你我可怎麽活,小Sarah。”
Sarah臉有點熱,但見慣了,早就有了抵抗力,“不要裝可憐。”
她絞盡腦汁地想華文概括冉尋的那個詞,“你是,是一個可怕的……”
“海王。”
冉尋笑意淺淺,連表情都沒變,一副贊同模樣,卻更加像在撒嬌。
“嗯,原來被你看穿了呀。”
-
獨自提了行李,冉尋戴好口罩,送Sarah登機。
随後将自己齊腰的棕褐長發盤起,檐帽遮住半張臉,垂頭走出機場大廳。
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蹲她。自己回國的消息應該沒有傳播開,熱度也不及流量明星的行程,照常理不必擔憂。
但還是小心為好,以免被問些尴尬問題。
送機廳裏人來人往,擦過幾個扛着攝像機的記者,被冉尋出衆姿态吸引,盯着她看了幾眼。
冉尋壓下帽檐,匆匆離開。
忽然,背後卻傳來幾道興奮呼聲:“快追,那個就是!”
冉尋瞥了一眼自己剛才壓帽子的左手。
手背上有枚淺紅的小痣。
現在的小報記者真是……眼尖敬業。
“您好,請問您是冉尋女士嗎?您為什麽要選在這個時間回國?”
“在德國受到的歧視與不公是否會桎梏您事業上的發展?”
記者一蜂窩地湧了上來,對比不遠處的明星站姐們,人數少得可憐,糾纏的勁頭卻分外不減。
“冉尋女士,您對別人稱您為‘德國女藝術家’有什麽看法?”
冉尋口罩下的唇勾了勾,停下步子。
她摘掉帽子,取下口罩,直視面前的長.槍短炮,溫聲答:
“我的評價是。”
語氣輕柔,內容卻格外拉仇恨。
“管好自己的事最重要,比如……想想中飯該吃什麽?”
“餓肚子很久了吧。畢竟,像盡職盡責的人類夥伴那樣始終在機場蹲守,你們也很辛苦。”
話外之音明顯。
記者們沒想到冉尋竟然性格與外貌不符,紛紛瞪着眼,啞口無言。
冉尋微笑着随手從包裏取出護照,對準攝像頭焦距,晃了一下,很快收回。
證件上的國籍信息清晰可聞,人像端秀昳麗,和本人別無二致。
就像在回答剛才記者們的提問。
記者想再追過去,冉尋已經走出很遠了。
身邊還多了個人。
那女人個子足有一米七八上下,穿着黑皮衣,身材像是常泡健身館,回頭時眼神更冷。
記者們打怵,不太敢繼續再上去糾纏。
“瓊姐,謝謝你來接。”上了沈瓊的車,冉尋嘆氣,“不然我就麻煩了。”
“連聲招呼都不打。”沈瓊将車開出了機場範圍,淡淡瞥了她一眼。
她從煙盒裏叼了根煙,摸打火機的時候,想起冉尋聞不了煙味。
于是只開口:“歡迎回來。”
“嗯,回來了。”冉尋把弄亂的發絲用手梳回耳後。
前車鏡裏映出一張白皙面頰,淺色瞳孔十分具有記憶點,襯着柔軟的半身長深棕卷發,含蓄又外放。
沈瓊看得動作微微一頓,但很快就挪開目光。
她問:“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挺好的。”冉尋看窗外風景,話音沒什麽波瀾,始終帶着笑,“就是一直彈,我喜歡嘛,也不覺得累。”
沈瓊抿了一下軟煙頭,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沒能開口。
“瓊姐,你們呢?”冉尋沒發覺。
“我看朋友圈,菡菡都研究生入學了?我走的時候她還是個高中小朋友呢。”
“還行。”沈瓊聽見蔣菡菡,語氣柔和不少,“她聰明,進了嘉大,生命科學專業。研一就做了導師助教。”
冉尋交疊在腿上的雙手蜷縮,動作太細微,以至于不露端倪。
“是嗎?真不錯。”習慣性地揚唇。
沒人知道,她心中忽然抽跳一下。
經年未曾定時翻轉的沙漏驟然傾倒,心口流淌出沙沙聲音。
至于究竟哪個詞觸動了沙漏開關,冉尋根本難以确定。
只覺莫名其妙。
車裏有點悶,沈瓊瞥了冉尋一眼,把窗玻璃降下。
“和我去接菡菡,然後一起吃個飯?”她提議。
冉尋颔首,答了聲好。
離開華國已經快六年,窗外景色說不陌生也不大可能,她靜靜托腮望着流逝的街景,随車駛往某個方向。
快到驚蟄時節,暖風乍起,卷着嬌嫩淡雅的櫻瓣,洋洋灑灑,如一場盛大春雨。
嘉大這裏冉尋算熟悉。走進校園,她放任沈瓊去接人,獨自閑逛。
幾個藝術生并肩走過,談論十五分鐘後将要開始的樂理課,還有其他雜事。
“看這條熱搜,冉尋今天回國!”一個女孩捧着手機。
“說起來,她還算是我們學姐呢。”有人興奮回應。
“……”
冉尋把口罩鐵絲按好,與面孔青澀的幾個女孩子擦肩而過,沒作聲,只是笑了一下。
當時沒有讀完,不過她的履歷應該會留下痕跡,也算。
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臨近的學院。
這裏的每一處細節都迎合記憶,蔥郁樹叢圍擁紅木窗小樓,黑瓦白牆,如上世紀的老照片原景。
冉尋記起來,自己從前似乎常在生物學院這裏駐足。
為什麽來着?
她想了很久才回憶起原因。
好像是等人。
等一個那時對她而言意義特殊的人。
見到了,一整天心情都會變好,見不到,連飯也吃不下,睡前還抑制不住地揣摩猜測,直至失眠。
冉尋笑自己,當初怎麽那麽戀愛腦,折壽了可不好。
課間,不時有從樓裏走出來的白大褂學生,或許是理科生內斂,看見駐足門邊的冉尋,羞澀到不敢直視,匆匆離開。
冉尋等了一會,收到沈瓊發來的消息,說還得等一節課,叫她逛累了就來生化樓313教室歇着。
趁鈴聲敲響前,冉尋沿着走廊,緩緩跟随着人流前行。
最終停在一間階梯教室後門處。
313教室,門上的電子考勤板顯示課程“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
“學姐,你也是來重修生物化學的嗎?快進來,游教授考勤很嚴的。”
鈴聲即将響起的前一分鐘,她被身邊的人推搡進了教室。
姓尤?姓氏很特別,菡菡的導師嗎?
冉尋想起了在德國時,自己的公寓裏常年擺着的尤加利。葉片蒼翠,不着粉飾,頗有幾分性冷淡感。
她想,這位尤教授應該也是一樣。
教室裏寬敞且明亮,前排已經坐滿了人,略顯嘈雜。
講臺旁,一道身影正在調試投屏與講義,臉頰旁垂落幾縷墨色發絲,神情辨不清晰,但可以看出五官清冷輪廓。
冉尋瞥了幾眼,沒看清女人長相,但看見了坐在前排助教位的蔣菡菡,對小姑娘招手微笑。
順勢坐在最後一排,她摘下帽子,以免被學生當做是什麽可疑校外人員。
就當陪蔣菡菡了。
鈴聲響起又平息,冉尋視線落在講臺上的教授身上。
仿佛有什麽魔力似的,女人只擡眼略掃視一圈,教室便安靜下來。
投影儀展示出标準刻板的PPT首頁,下面注了授課人的信息。
西裝女人背脊很直,膚色極白,鼻梁骨上架着金絲邊框眼鏡,眉眼籠着一圈不散冷霧。
連帶着聲音也很清淡。
“新學期愉快。本周将由我代課,講授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這一門課程。”
教授今天穿了白西裝外套與西褲,薄青襯衫扣子系到最上一顆,塗了顯氣質的正紅調口紅,卻襯得氣質愈發清冷,不容亵渎。
冉尋指節微僵,頓了頓,沒有作聲。
“諸位好,我姓游,游纾俞。”
她盯着臺上的女教授,聽她說完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音,方才還放松自在的狀态倏然收緊。
教授這種身份生來就帶着端肅禁欲感。
但之前呢?
曾經,或許也有膽大妄為的人亵渎過,融化冰層,觸碰到岩漿似的滾熱溫度,窺見冷意之下的春融冰雪。
誰知道。
就像冉尋并不知道,尤教授,會是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