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真實的生活, 通常就是我們無法掌控的生活”。

次日醒來,和平常也沒什麽兩樣。

冉尋叼着脆吐司片,邊揉悶痛的太陽穴, 邊笑盈盈對梁荔抒發感慨。

梁荔白她一眼,苦口婆心說冰箱裏還有點新鮮食材,餓了自己做, 就去上班了。

她目前隸屬華國樂器協會門下,作為聲名在外的高級調律師,若最近國內演出頻繁,就得忙碌起來。

冉尋不像她那樣忙, 最近一場巡回還得一個多月之後, 邁進初夏。

因此日常就只剩練琴,練琴,在摸魚中練琴。

上午, 結束三小時的練習,冉尋去街角小巷吃了自己喜歡的小吃。

老板撒調料時, 她說不要辣。

話說出口,短暫地滞了一滞,才又柔聲指正:“不了,您正常做吧。”

忘記她今後和游纾俞見不到面了。

冉尋想起,也就在不久前,她們經歷的那場算是初次,也是最後一次“約會”。

女人縱容着她, 和她緊挽手臂, 親密逛遍所有喧嚣擁擠的街巷。

冉尋駐足圍觀, 游纾俞定定觀察她許久,最後輕推她, “喜歡就去嘗,我等你。”

最終她捧着熱氣騰騰的麻辣小龍蝦杯回來時,女人就雙腿合攏,端正筆直地坐在塑料凳上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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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霧眸子掃過她買的,藏着一點點窺探,但不打算品嘗。

她自律久了,看着就像從未逛過這些小吃街。

“好香好香。”冉尋偏偏愛逗人,俯身,頗有禮貌遞過去,“先請屈尊等我的游老師品鑒一二。”

游纾俞不能吃辣,從前也上過冉尋的當,但又好像被她俏皮語氣感染,眼睫輕垂,願意妥協。

她環顧周圍,緩緩拉下口罩,在煙火氣裏用唇叼去對她而言格外新奇的食物。

斯文地咀嚼,有些意外,“不辣。”

像條魚兒一樣,乖巧又不設防備地咬她餌。

冉尋胸口發甜,搬着另一只塑料椅過來,與女人手臂緊貼,“因為是特地給你買的。”

她怎麽舍得讓對方當衆眼淚汪汪,紅着眼圈逛街。

勾人又可憐的游老師,她只想一個人看。

但現在卻沒什麽顧忌了。

冉尋捧着小吃,邊吃邊走,覺得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至少極其自在。

不必遮遮掩掩,也不用忍受情緒如過山車般上下浮動。

看見游纾俞淺淺笑,就覺得心裏開了朵花,飲下花蜜;看見游纾俞垂頭哽咽,不僅花都枯萎,土層也被狼狽翻掘。

半路遇到聽衆,驚喜地湊過來,想和冉尋合影。

冉尋素來不拘小節,就捧着吃了一半的東西,對着鏡頭擺出柔軟笑意。

拍過照後,去一家綠植店,按照內心想法買了幾盆常綠鮮花。

至于那支已經枯萎的粉玫瑰,總不會長久地開在客廳桌上的瓷瓶,一如她歸國後與游纾俞經歷的所有甜蜜瞬間。

冉尋出綠植店時,發現門口還兼賣圖書。

“情感的好處就是讓我們誤入歧途。”

王爾德浪漫巧妙的悖論冉尋總是很喜歡,至少,昨晚之後,她認為自己已經從迷宮走出,回歸正軌。

她希望游纾俞也是如此。

-

今日天氣晴,氣溫回升,辦公室外來往的人流脫了厚重大衣,換上輕薄鮮亮的春裝。

滿目生機。

中午,游纾俞披着能裹住全身的厚外套,吃了簡單的素食。

因為知道自己食量小,所以打飯時刻意請求只要四分之一的分量。

回辦公室,無聲吞下幾顆感冒膠囊,枕臂午睡。

因為心裏茫然缺了什麽,由淺入深的傷口随現實推移而逐步崩裂,就只好依靠淺寐時的意識抽離來逃避。

沒有小貓再試圖撲纏她,舔舐她傷口,游纾俞只能自己療愈。

醒了之後,有同事關心她生病,還問她是否昨晚沒睡好,瞧着眼圈有些腫。

游纾俞給玫瑰換了新水,禮貌颔首,“只是晚睡一小會,不礙事。”

她試圖讀懂一本書。于是在長椅上坐了很久,深夜裏除去有些冷,實則是靜下心來的好時機。

但卻再不能在名為“冉尋”的書上提筆注釋。

她所有的黯淡與衰敗,不該沾染那麽明媚溫柔的故事。

縱然她剜開經年舊疤,一邊厭棄自己到極致,一邊卻又在心裏一遍遍打着腹稿,磕絆又口不擇言。

幻想冉尋聽到她的過往後,會依舊口吻寵溺,甚至肯摸她的臉頰,哄她“別哭了”,“纾纾什麽都沒做錯”。

可那依舊是無法實現的美夢。

美好到與現實對照,竟連腹稿也用不上,就已經讓冉尋不願多等,攢夠失望離開。

游纾俞怕冉尋厭煩。

可惜,從月亮灣找不到月亮的幾個小時裏才明白。

她懷揣着一腔熱情,倒不如說空有一腔妄想。她總算知道,熱情撞進冷淡中會是什麽滋味。

下午,同事休假,游纾俞一個人在辦公室。

查收工作上的消息時,看見她唯獨關注的某個賬號更新了。

三盆綠油油讨喜的花卉,與聽衆粉絲的合照,還有紛亂琴譜間一本敞開的書。

全英文的內容,游纾俞獨獨譯出冉尋特地勾畫的那句。

情感使我們誤入歧途。

配文卻與圖片不符。

是格外契合冉尋風格的“笑一個吧?讓自己快樂快樂這才叫做意義。”

游纾俞點了贊。

縱然冉尋早已取走了她的喜怒哀樂、四識五感,讓她獨自在失去她的迷宮裏彷徨。

她走之前,全世界的路都通往她的心;她走之後,世界彎彎繞繞,再跌撞摸索也找不到出口。

晚上平靜上了一節選修課。上周能在前排見到的人,這周已不見蹤跡。

下課後,游纾俞混在人群中,到學校便利店的冷櫃前,拿起兩個冷藏小蛋糕。

坐在用餐區,用小勺慢慢吃。

又膩又甜,胃裏本能翻湧起來。

可是想起那一晚,冉尋把持方向盤,偏頭看着她笑,雙眸藏了星星的明媚模樣,就不覺得難受。

給冉尋的微信發消息,對方的最後一條竟還停留在那句“想上”。

游纾俞打字:

[你想怎樣都好。]

唯獨不要把她抛下,讓她又一次獨自停留在那難捱的六年。

蛋糕吃盡了,有人給她打電話。

游纾俞掃過屏幕,來自游盈。

她接起來,聽對面寒暄說完,淡聲開口:

“正好,我也想和姐姐談一下。”

開車到嘉大附一醫院時,夜色漸深。

游纾俞一路快步走,沿途的消毒水氣息混着病人家屬的焦慮低語,讓她極端不适。

她數不清已經有多少時日沒來過醫院。

推開高級病房門,看見姑姑游婵正給游盈削蘋果。

游纾俞把公文包放下,緩步到病床旁坐,示意游蟬交給她就好。

“小俞,你來了。”游盈望着她,嘴唇蒼白,溫柔笑笑。

“你們姐妹之間關系最好,小俞,快哄哄小盈,讓她別東想西想。”

游蟬四十出頭,也不過是游家長輩裏年紀尚輕的,此時看了游盈的病情,稍顯愁态。

可惜就連姑姑也認為,游盈與她之間還是尋常親情。

等待游蟬帶門離開,游纾俞垂眸繼續削蘋果。

“昨晚家庭醫生在公寓沒有等到你,之後有好好休息嗎?”游盈聲音很輕。

游纾俞簡潔答:“睡過了,不用擔心。”

“聽小俞的話,昨天沒有到學校找你,可今天身體忽然開始不舒服。”游盈咳了幾聲。

“本想着中午就問你可不可以過來,正好姑姑也在嘉大,可以接你,但又怕打擾你工作。”

她擡起仍在輸液的手,想碰游纾俞的側臉,“沒想到你晚上就來了,我好開心。”

游纾俞知道今天學校禮堂有面向嘉大的捐贈儀式,姑姑游蟬會來。

但從入職以來,她就提過不想讓學校裏任何人知道她與游家的關系,于是向來不出席。

游纾俞偏頭避開游盈的親近,沒什麽表情,幫她掖被子,“不要亂動,小心鼓針。”

餘光掃過病房裏監護儀上的各項數據,還算平穩。

索性單刀直入,說出今晚談話的目的,“姐姐這一陣子很關心冉小姐,對嗎?”

不止,從冉尋踏入游盈家教鋼琴的那一天就已經開始“關心”。

或者更早。

游盈看了她一會,笑了,目光很快移向旁邊削好的蘋果,“小俞,姐姐口渴,你喂姐姐吃蘋果好嗎。”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游纾俞無動于衷,語氣冷靜到極點。

“手術那天,我并不會來。所以還請姐姐回答。”

空氣靜了一陣,游盈笑意消失在嘴角。

“你總喜歡護着一個外人。之前那一次,從家裏搬出去,到郊區住,現在開始拿探望我這件事要挾。”她開口。

“姐姐又何嘗不是在要挾我。”游纾俞沒有吵架的想法,嗓音也很淡,平鋪直敘事實。

“生病六年,就把我綁在身邊六年。”

可她那時還天真以為得到了缺位已久的親情。

游盈起初的确對她那麽好,好得不真實,讓人受寵若驚。

以至于過分的親密舉止,被美化為“親情”,竟然讓游纾俞也覺得挑不出錯。

更別提身邊其他人。

“這六年,感謝姐姐和姑姑對奶奶的照顧,但我認為,我已經足夠償還你們的恩情。”游纾俞垂眼,将蘋果切塊。

“我從沒有在這段家庭關系中感到輕松,反倒被牽制,左右為難。”

“你的為難之處就是我嗎?”游盈無力牽起嘴角,“你覺得姐姐耽誤你追求冉小姐,于是之後也不想和游家扯上關聯了。”

“你忘記大學畢業那時,是誰為你擺平那場學術風波?一個剽竊手下學生論文的教授,心虛作祟,會讓你順利畢業嗎?”

大四那段時間,回憶倒帶,身邊人或質疑或嘲弄,呈現在游纾俞腦海裏的景象全是灰色。

像部不見天日的默片,讓她一時喘息不順。

“小俞,如果那件事姐姐沒有替你解決,你還有如今嗎。”游盈身居上位已久,雖病着,但壓迫感依舊。

“現在你說想走,是不是有點遲?”

游纾俞盯了她一會,并不露怯。

将牙簽插進蘋果塊,遞過去,視線仍停留在女人被病氣折磨的臉龐上。

“所以我很感激姐姐,這之後的所有時間,我都在聽你的話,每一周都來探望你,也早就想好将來該怎麽報答你。”

低低吸一口氣,游纾俞語氣分外冷靜,“但從來不應該是以那種方式。”

游盈擺平她所有的為難,有求必應,甚至溺愛到外人都覺得豔嫉的極端地步。

讓游纾俞覺得,原來有家會是這樣一種感覺。

但實則卻是在扭曲她對家庭的觀念。

真實的情況從不會這樣。攜手患難,相互扶持,像李淑平那樣才叫家人。

表面“不求回報”的偏愛,只不過是游盈為了讓她付出更多而抛下的餌料。

在游纾俞本能排斥與女人更親密的接觸時,游盈哄誘着她,說“我是你姐姐”、“這再正常不過”。

深夜忽然驚醒,發現游盈在床邊,支着下颔,無聲盯她不知多久。

終于,在那個冉尋離開過後的冬,春節聚餐,四下無人的死角裏,游盈試圖吻她。

游纾俞抑制不住幹嘔的本能反應。

她狼狽逃離,在冷冽的寒風裏逃出她從始至終不喜,卻又失足踏入的牢籠。

開車來到嘉大校門。

那一年雪下得厚,四下寂靜無人,連月亮都不見蹤跡。

游纾俞後知後覺,自己做了一個多麽錯誤的決定。

欺騙冉尋。

以為那樣會是對她好,保護她免于牽扯進麻煩之中。對自己,也算長痛不如短痛。

但自此六年,她以為的短痛變成深入骨髓的漫長鈍痛,夾雜如骨附蛆的自我厭棄。

每一晚,無數遺憾片段在夢中複現。

游纾俞獨自卷入這場拖拽她堕入深淵的噩夢,一年、三年、六年,早就麻木,并認為這是自己應得的報償。

只是偶爾夢到冉尋時,她格外貪心,想要重來一次當初的抉擇。

想牽住決絕離去的冉尋的手,說“帶我逃走好不好”。

想說,她從不是什麽“直女”,這輩子注定不是。

“你讨厭與姐姐親近,也讨厭和其他女人肢體接觸,為什麽對冉小姐就寬縱了?”游盈并不吃蘋果,只是用牙簽戳弄着,低低笑出聲。

“我知道了,從前那位是,現在這位也是她。小俞,你那麽專情冉小姐,她知道嗎?”

“她不是都已經放棄你了嗎?”

游纾俞心裏茫然麻木,像被剜了一塊。

很輕地勾一下唇,不掩諷意,“姐姐都查過了,還再說一遍做什麽。”

“你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冉小姐,可她卻不願意陪你再走哪怕就一步。”游盈眼神憐惜。

“小俞,你知道這樣一句話嗎?總也不成的事,冥冥之中注定就是不成的。”

游纾俞起身,看了游盈良久,不躲不避。

“我知道。”眼睫低垂,嗓音清冷篤定。

“但偏要。”

“這話我也想送給姐姐。”她補充,“親情不圖回報,至于你給我的,從來都不是。”

為了病态的占有欲,将她捆在身邊,剔除一切潛在對象。

又矛盾且可笑地逼她相親,希冀她未來的“伴侶”接下游家的爛攤子。

知道她早在高中發生過的事,那時卻隐身,只願意在她大學深陷泥潭時才站出來,施與甜頭。

游纾俞轉身去取公文包,只給病床上的女人留下背影,“姐姐好好保重,希望手術順利。最後一次談話,我獲益良多。”

背後傳來慌張掀開被褥的聲音。

游盈喚她,試圖拔針頭,下床挽留,被游纾俞在之前就察覺,喊人進來。

“我病得太重,沒辦法看話劇,冉小姐的場次應該會正常舉辦的。”游盈無力咳幾聲,眼睛染上紅,嗓音發抖。

“小俞,你、你之後再來看看姐姐好不好?”

游纾俞心裏悶悶發疼。

可望着憔悴女人,只平靜答:“有什麽事就叫姑姑,璇璇也大了,她也能為姐姐分憂。”

末了還是抛下一句,“我不會再來。但小佳和璇璇有事,随時叫我。”

漫長折磨的對峙總算結束。

醫院裏刺鼻的氣息讓游纾俞本能排斥,直到坐上車,才覺得渾身緊繃的神經舒緩下來。

本該直接回家,但她不願意面對和游盈扯上關系的家庭醫生,更不願意走進那間冉尋離開後,每夜都死寂蒙塵的卧室。

冉尋不要她了。

游纾俞忽然沒有力氣繼續開車。

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車窗外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滿懷憧憬,有該去的歸程。

可唯獨少了她的。

冉尋的那句“放你自由”,無形中卻将游纾俞囿在原地。

如雙目失明的盲人在逼仄黑暗裏四處打轉,試圖尋找出路。

磕磕絆絆,摸索良久,尋找冉尋話中“讓自己快樂”的意義,但終究一無所獲。

她的所有快樂,早就永遠停留在昨天陽光明媚的上午。

一邊在講臺上授課,一邊期許着即将與冉尋見面,心髒簌簌跳動,藏不住欣喜,連看窗外被吹落的樹葉翻飛都覺可愛。

游纾俞本覺得那是個适合散步的好天氣的。

但冉尋認為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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