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游纾俞怔怔望她, 話梗在喉間,說不出口。
“之後要記得按時吃飯,好好照顧自己。”冉尋收回手。
最後瞥一眼那支花, 她轉身離開。
出教室時,隔了近半分鐘,忽然在身後走廊聽見慌亂無措的腳步聲。
冉尋才想起, 游纾俞正裝講課時一般都穿幾厘米的帶跟鞋。
崴到腳就不好了。
她走進電梯,按了一層,在門關合的瞬息,與外面匆匆趕來, 眼尾緋紅的女人對視。
示意她留步。
已經擺不出任何笑意, 只好禮節性颔首。
沒有說那句容易引起誤解的“再見”。
室外比樓裏要暖,這時候陽光才剛冒出頭。
行走在日光下,途徑錯落樹蔭, 視野也被春光虛晃而去,在視網膜裏留下斑駁光影。
冉尋仰頭, 眨眨眼,有幾分潮氣。
不合時宜地想,今天不該早起,本該是一個值得睡懶覺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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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纾俞上完今天的所有課,回辦公室,伏案安靜工作。
一直到傍晚。
“游老師,這花是學生送你的嗎?”下班前, 同事發現她桌上不尋常的改變, 打趣她。
“中午我看到你去長街了, 沒想到小游老師也對活動感興趣。”
游纾俞點了一下頭,禮貌笑笑。
答:“很有意思。”
同事與她告別, 腳步聲逐漸在走廊聽不見。她便繼續手持鋼筆,在白紙落下刻板工整的字跡。
不去理會那支被她妥帖收拾好,插在透明玻璃杯裏的玫瑰。
寫有手寫體的小紙條纏繞在花莖上,游纾俞如今已能默背下來。
可是卻等不到向她說出這句話的某個人。
中午,她獨自逛了逛長街,提着不符形象的冰奶茶,以及一些辛辣小吃回辦公室。
冉尋又菜又愛吃,游纾俞設想着到時候遞奶茶到她嘴邊,幫她解解膩。
小吃的确很辣。
游纾俞嘗了一口,生吞下去,喉嚨灼燒,眼角濕潤。
好像……并沒什麽特別。
她品不出味道。
遠不及冉尋從前戲弄她時,給她夾的那一筷辣肉美味。
渾渾噩噩,趴桌午睡一陣。
醒了,打電話過去,兩次、十次,沒人接。
心裏逐漸撕開一個由淺及深的口子,麻痹微酸,偶爾牽扯到才會覺得疼。
但若不去碰,那就沒什麽。
游纾俞依舊按照日程安排,機械性趕去相同的教室,上和早上如出一轍的課。
等到窗外日光陷落,下課後,人頭攢動變為人語稀落。
合着窗外校廣播臺的柔軟女音,游纾俞坐在第一排,翻開筆記本。
垂頭書寫。
[Apr.30th]
[預定和她在校園裏散步,告訴她全部。]
只希冀冉尋等等她,可以聽完她的話。
游纾俞不敢想像冉尋會露出什麽表情,還會淺淺笑着,安慰她嗎?
亦或是嫌惡她的過往,連彎一彎嘴角都不肯。
無措到想即刻跳過這個節點,規劃她們的未來。
游纾俞總是這樣的性子,與冉尋重逢後,縱然心裏說着不該,但已經開始無數次假想她們繼續走下去的場景。
之後是五月,她工作上有一次出差,要去臨海的寧漳市。
恰巧冉尋下一場巡回也是那邊。
她們可以在海濱小城裏約一次會,音樂會結束後從後臺逃離,黎明時分,于海邊目睹春到夏的過渡。
夏季結束,就會邁入冉尋喜歡的秋。
明媚鮮活的人,生在這個季節,卻一點都不沾秋雨的凄涼基調。
游纾俞想為冉尋好好過個生日,她們還從沒有祝過對方“生日快樂”。
她允許對方許成百上千個願望,冉尋貓兒一樣狡黠的性子最讓她着迷,就算再荒誕、再輕浮,她也願意照單全收。
并由她今後全部的時間和歲月,親手兌現。
之後就是冬天了。
冬天……她們該做些什麽?
游纾俞浪漫細胞有限,發現自己大腦一片空白,竟想不出來了。
手指脫力,鋼筆滑落到地面。
俯身,手顫得沒辦法撿起來。
她想起來,她從未與冉尋經歷過冬季。
冉尋離開後,她的四季只餘下三季,從秋天開始就戛然中止。
她總是獨自邁過嚴寒漫長的冬,聚餐應酬後,回到冉尋曾住過的郊區,拿出她寫給自己的情書,逐字讀到頭。
在煙花聲中,跨入仿佛循環般的一個又一個新年。
就算某個冬天,她追到柏林,已經有了足以買得起冉尋音樂會門票的能力,也如願聽到結束後的返場。
卻也不過是看見冉尋與她新的戀人柔情蜜意,貼面耳語。
冉尋的返場只會給她最親密的人。
而游纾俞只不過是萬人中再普通不過的某個聽衆。
坐得太久,身體僵硬。游纾俞拾起筆,轉頭望去。
教室空蕩,不知什麽時候就只剩她一個人。
原來沒辦法自欺欺人,原來已經等不到冉尋了。
冉尋上午就離開了。
她說“放她自由”“不要再追求她”。
第一排不會有人與她并肩坐,不會有人笑意盈盈撐着下颔,撒嬌叫她“游老師”,不會帶給她玫瑰花,還憐惜為她擦眼淚。
游纾俞以為春天正逐漸變暖,以為前些日子的“約會”,會是她們邁入盛夏的開端。
可從那道身影背對她出門的瞬間,溫吞的春轉瞬跌入令人牙關緊咬的冬。
游纾俞提着公文包,回辦公室途中,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無意遇見曹斐,驚訝她課上完這麽久才出生化樓,都錯過晚餐時間了。
“沒關系,我回家吃。”游纾俞笑了笑,回,“謝謝曹老師關心。”
擦肩而過時,連路燈光線都虛晃着。
游纾俞依舊平靜走路。
鼻尖染上薄紅。她單手摘了眼鏡,朝鏡片輕呼一口氣。
除掉不知何時蒙上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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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尋到家就依照習慣,關了機,一覺睡到自然醒。
醒來時頭腦昏沉,鼻子也很堵。
大概春天的暖總是捎帶出其不意的寒,綿裏透針,和她開了個玩笑,讓冉尋這種百年不生一次病的人也狼狽得頭暈腦脹。
她不甚在意。
赤腳跑去家裏的廚房冰箱,翻出一根雪糕,坐在沙發上,借着空調暖風慢慢吃。
胃裏有點難受,但總算降了溫,思緒也不再像剛才夢中那樣糾纏。
借着滑入肺腑的冷甜,遺憾與不舍被一縷一縷梳開。
縱然冉尋吃着沒滋沒味,但她覺得心情好多了。
“你管這叫心情好?”
晚上九點,梁荔敲她家的門,進門後就在沙發邊默默盯着冉尋。
“晚飯沒吃,電話也關機,縮在沙發上等我投喂呢?”
冉尋似有若無地笑笑,“吃了點甜的,補充糖分,不太餓。”
“跟我出去,我帶你吃一頓。”梁荔示意她起來。
“……咳咳。”冉尋裝作病入膏肓模樣,懶散倚在一堆抱枕間,嗓音虛弱。
“身體被掏空,有時是在過度勞累之後。”
梁荔徹底拿面前的人沒辦法。
冉尋只有睡覺時才關機,這鐵定是睡了一下午加晚上,哪裏來的過度勞累。
只好出門,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點食材和喝的。
提着大包小包帶回來時,發現冉尋摟着抱枕,面對桌上空蕩的花瓶,像在思考什麽。
那裏剛才有一支枯掉的玫瑰,現在不見了。
估計是覺得不好看,于是已經丢掉。
梁荔才意識到,冉尋可能不是身體勞累。是見到什麽人、發生了什麽事,于是變得話都比平常少。
她把餐具都擺到客廳,開始煮菜,冉尋就圍在她旁邊給她打下手,自得其樂,并不流露一點消極情緒。
梁荔實在忍不住,問一句:“你昨晚問我的事,有眉目了是吧。”
“嗯。”冉尋乖乖點頭,“我不是跟你保證了嘛,絕對清醒理智對待。”
睡了一下午,一天只吃一頓飯,可不算清醒理智。
梁荔嘆口氣,“大概什麽時候能走出來?你這副模樣,我是不是得每天定時給你點外賣才安心。”
“目前還沒有,明天大概能。”冉尋輕輕笑一下,“沒那麽嚴重,你放心。”
梁荔感覺冉尋有點變了。
從前心裏還有一團火,随時可以抛棄正在進行的學業,奔赴異國他鄉深造;現在卻平靜得無波無瀾,不再試圖躲避,只将心聲隐藏在水面下。
“荔荔,什麽時候辦新婚典禮呀?我還準備去捧場呢。”冉尋轉移話題。
“早着呢,大概還得二三個月,夏天左右。到時候我得拉你去給我奏樂,彈婚禮進行曲。”梁荔回。
看冉尋點了頭,她心想這真是排面極其大了,能得到國內外知名女鋼琴家的首肯。
只不過這位現在蔫了,沒精打采的。
收拾好碗筷,快十一點,梁荔打算離開,冉尋卻拽住她,開始更換衣着。
“想出門,梁女士可以帶我兜一圈風嗎?”
梁荔同意了。
出去轉轉散心是好事,雖然這時間怪怪的,都快半夜了。
她載冉尋到了北湖公園。
兩個人沿着江畔散步,在寂靜長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你看,江上還有野鴨,它們不睡覺嗎?”冉尋撐着欄杆,口罩上雙眼彎彎。
“這個時候,适合來一首《水邊的阿狄麗娜》。”
“知道你最喜歡的鋼琴家是理查德了。”梁荔嘆氣,“帽子戴上,不是說有點難受嗎?”
冉尋聽話把自己裹起來,也遮住半張因低燒而泛紅的面頰。
語氣輕快地回答,“不光是他,也喜歡曲子背後的故事嘛。”
孤獨的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自己雕刻出的美麗少女,每日癡癡地看,希望能與她永遠在一起。
前幾天,在湖畔與某人劃船時,冉尋也想着,面前的這人生得怎麽這麽漂亮。
矜秀得像座玉石雕塑,在她審美上亂踩。
單純看看,就心潮難抑,想要逗她,看她羞赧抿唇的模樣,也想和她共處的時間再多一點。
可惜游纾俞終究不是冉尋想象的樣子。
她從來只是在心裏設想、期盼,雕刻一尊名為“游纾俞”的塑像罷了。
冉尋找不到愛神阿佛洛狄忒,無法讓她賜給雕塑生命。
也不可能讓現實中的游纾俞鮮活、生動,和她一直牽手走很遠很遠。
迎面走來賣小吃和甜點的推車,看上去快要收攤了。冉尋匆匆跑過去,買了兩根糖葫蘆回來。
遞給梁荔她喜歡的口味,自己依舊選山楂那一只。
嚼了嚼,冰糖蓋不過酸滞口感。
“從小到大都沒見過你吃幾次糖葫蘆。”梁荔開口。
可是游纾俞喜歡,約會時給她買,會笑很久,答話時嗓音也軟軟的。
冉尋被山楂酸得眉皺起來,跺腳吞下,含着汪生理性眼淚。
眼圈紅了,暢快答:“夠酸,牙都快倒了。”
今後也不再吃了。
吃過糖葫蘆,梁荔憂心探探她額頭溫度,“過十二點了,我送你回家吧。”
冉尋推開她的手,輕笑,“別管我,你先回也行。”
去附近的便利店,拿了幾罐平素她不會去買的氣泡果酒。
出來時,梁荔依舊賴着不走,她便拽人到江邊的長椅坐下,塞給她一罐,很有儀式感地與她碰杯。
冉尋戒酒很久,因此連開罐的動作都顯得生疏。
但她很好奇酒的味道,究竟為什麽那麽讓游纾俞沉溺?
大概是可以壯膽,以至于女人每次都喝一些酒,才敢與她親近。
敢不畏世俗指點,顯露出真實可愛的模樣。
酒并沒什麽好喝,滑進喉嚨裏肆意點火,将五髒肺腑燒得混沌。
讓冉尋想起從前分手後,即将飛往德國的那個晚上,她在酒吧,一罐一罐艱難吞咽,頭腦被酒精麻痹,但意識卻極清醒。
只有游纾俞會讓她爛醉狼狽,也只有游纾俞能讓她不動聲色戒酒,裝成一個大人。
卻在六年後的某日忽然放縱。
手機在冉尋開機付款後就陸續振動,有電話打進來。
冉尋犯了懶,不去理會,只吹着江風,慢吞吞喝酒。
直到易拉罐空了大半,覺得喉嚨灼熱,隐隐翻湧不适感,才停下。
不好好吃飯,發着低燒喝酒的滋味原來是這樣。
冉尋想,她自己都覺得胃裏好疼,游纾俞怎麽忍受得了呢。
女人表面端莊,實則那麽嬌氣,醉了就要她陪,晚上還要她留宿。
後面如果和別人在一起了,對方會容忍她的小性子嗎,會心軟到哄着她,不舍得她皺眉嗎?
冉尋不願意繼續想下去了。
只好垂頭查收消息。
游纾俞從上午到現在給她發了很多條,竟都快要翻不過來。
之前從沒有過的待遇。冉尋心想,她或許還是挺招女人喜歡的。
接起游纾俞的語音電話,開口:“喂。”
“你在哪裏?冉尋。”對面像是已經等待很久,猝然接通的那一刻,反倒不知所措。
“……我想看看你,我來月亮灣了,可是找不見你。”
故作鎮靜,但能從顫抖的聲線裏察覺出些許端倪,或許剛剛才哭過。
“出門了。”冉尋簡單回。
對面聽見她這邊的江水流淌聲,又好像聽見易拉罐碰撞的聲音,呼吸一滞。
“我知道了,我來找你,你、你等一下我好嗎?”
冉尋沒有回答。
良久後,和梁荔交代,“回家吧。”
把酒飲盡,她站起身。
夜晚江風習習,吹得人清醒理智。
冉尋朝前走幾步,托着手機,稍偏頭。
對着話筒柔聲低語,如同淩晨時分愛人的親昵私語,實則卻是倒數告別:
“我們就到這裏,游老師。”
“今後都別再聯系了,也不要再找我。”
挂斷通話,冉尋自嘲。
她何其狡猾,素來假惺惺重視體面的人,連句“晚安”都不肯多說。
怕給游纾俞留下念想。
也怕午夜夢回,自己忍不住偷偷想。
想念她暌違六年,實際上卻只不過持續六個月,總也割舍不掉的初戀。
她的“纾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