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游纾俞的辦公室在樓層的最後一間。
走廊窗明幾淨, 十分安靜。
時有擦肩而過的三兩學生,看見女人,禮貌敬重地和她打招呼, 又好奇地看一眼她身邊出衆高挑的人。
冉尋覺得體驗新奇。
游纾俞在看不見的角度裏已經悄然牽住她手,另一邊,仍耐心回應學生。
如果讓學生們知道, 這位老師剛剛在咖啡廳眼角紅過,還執意要她來辦公室嘗點心,不知他們會怎麽想。
待幾個學生離開,冉尋問:“你的同事不在嗎?我會打擾你們工作的。”
游纾俞側身望她, 神情已經被整理好, 可鏡片後的眸子依舊浮着層霧氣。
搖頭,“不會的,她今天外出了。”
牽着冉尋的手繼續走, 輕聲補充,“……就算有人也沒關系, 你別擔心。”
從想要與冉尋散步的那天開始,她就沒有什麽禁忌了。
游纾俞多想分別後,能再度邀請冉尋來坐坐,哪怕幾分鐘也好,足夠她把往事說出口。
可是總沒有機會。
等到今天,冉尋願意配合她來,但已經是最後一次了。
游纾俞想要聽話, 她試圖配合冉尋的步調, 可唯獨這件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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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害怕冉尋以輕描淡寫的語氣, 說“最後一次”。
對方允許她出現在世界裏,卻殘酷地想要忘記她。
到屬于她的那一間辦公室前, 游纾俞發現裏面燈亮着。
可她離開時明明關了一切電源,也鎖了門。
依舊舍不得松開冉尋的手,盡管掌心緩慢沁出冷膩。
含着幾分遲疑,她徑直推開門。
第一眼望過去,就看到沙發軟椅上坐着位端莊女人。
身着女士西裝,瞧上去氣質雷厲風行,眉眼也與游纾俞幾分相似。
游蟬本來在看新一期的商業雜志,發覺有人來了,頓時眼睛亮了,“小俞,回來了?”
游纾俞臉色有些難看。
但沒有猶豫亦或是躲避,牽着冉尋進來,順勢把門帶上。
開口:“不是說約在學校外見面嗎?姑姑。我今天下午還有安排的。”
被稱作“安排”的冉尋站在游纾俞身後,口罩上方的眸子稍彎起,禮貌示意。
試圖乖巧地在暗流湧動的氛圍裏當個啞巴。
她也有些意外。不算李淑平的話,這是她第一次見游纾俞真正的家人。
在不合時宜的時間與場合。
游蟬起身走近,許是長相溫和大氣,口吻也是屬于長輩的親近,讓人不算太排斥。
“小俞,先別着急,姑姑特地沒開車,是從禮堂一路走到這裏的。來之前打聽到你同事下午都不在,途中也沒有任何人發現,不會讓你有顧慮的,放心。”
她觀察着游纾俞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惹得人排斥,不願聽她說話了。
但游蟬卻敏銳看見,游纾俞眼角處勉強被掩蓋起來的端倪,還有一點來不及拭淨的淚痕。
“怎麽了?”頓時憂心,想伸手幫她整理。
又忽然想起游纾俞有不願意被人擅自觸碰的習慣,每每接觸就臉色發白,平時就是她姐姐都不行,又何況她。只好作罷。
游纾俞倉促背過身去。
極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儀表,牽着冉尋的手,示意她與自己一同坐下。
游蟬這才注意到,游纾俞是拉着人進來的。
是個年紀相仿的女人,瞧露出的一雙水杏眼就知道相貌生得極好。深褐色長發慵懶束起,始終噙着笑意,姿态落落大方,衣品也不俗。
只是戴着口罩,不像小俞的同事。
游纾俞注意到游蟬打量的視線,稍微偏了一下身,袒護似地将冉尋掩在自己身後。
沒有接游蟬的話,先去輕聲安撫冉尋,“你別有顧慮,就像平常……像只有我們兩個人那樣就可以。我去取點心,你坐這裏歇一歇。”
聲音低到細不可聞,但游蟬還是聽見了一點。
感嘆她還是年紀輕了,也就比小俞大個十多歲,表面是小姑姑,實際卻被當做空氣。
然而最令她訝異的,還是她無意瞥見的,兩人從進房間開始就沒有松開的手。
那位客人看上去倒沒什麽所謂,完全是小俞一廂情願,執拗主動地始終牽着。
游纾俞去書架附近翻找甜點了,借機,游蟬主動和冉尋搭話,“你是小俞的朋友嗎?今天也來嘉大了。”
冉尋只是客套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深谙照面禮節,不打算多說。
但沒想到對方頓時來了興致。表面一副商業麗人模樣,實則是個自來熟,很快與她攀談起來。
直到爽朗笑笑,不露聲色地将話題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冉小姐和我們家小俞很熟嗎?剛剛你們談了什麽,我看見小俞她眼……”
“姑姑。”游纾俞拿着幾盒包裝精致的點心,走到她面前,擋住冉尋。
語氣算是清淡的,但比起平時已經軟不少,像在請求,“我先招待客人,等一下你再和我單獨談事情,好嗎?”
游蟬覺得游纾俞這副模樣少見。
但比起此,看見小俞與其他人親密接觸,卻沒有哪怕一丁點的排斥,更讓她覺得難以相信。
“那你和這位冉小姐什麽關系呢?”她向來直來直往,聞言,平和問。
游纾俞視線稍垂。
指節泛白,停了兩三秒才答:“只是普通朋友。”
她又坐回冉尋身邊,像是衣料接觸才會有安全感,于是距離貼得很近。
将甜點用塑料刀耐心切割成可以入口的小塊,插好叉子。
本想下意識遞到冉尋手裏,短暫思索一會,眼睫輕顫,不太自然地擡起手,送到她嘴邊。
冉尋輕柔推她的腕,意思是拒絕,“游教授,我自己來。”
“不行。”游纾俞聲音轉低,望她一眼,悄然挪開視線。
“你沒有洗手,這樣吃就可以。”
這個時候反倒格外愛幹淨了。
冉尋知道女人心裏在想什麽,但游蟬還在對面,讓家裏的長輩看到這副場景,真的沒關系嗎。
亦或是,游纾俞其實根本不介意将她介紹給家人。
克制胸口蕩起的波紋,冉尋輕輕彎了下唇,取下口罩。
努力演出朋友關系該有的距離與疏遠感,先致歉般地望了一眼游蟬,然後偏頭,控制距離,吃掉游纾俞叉子上的甜點。
出乎意料地不膩,有淡淡的咖啡的味道,苦澀蛋糕胚恰符合她的口味。
冉尋心想,游纾俞是真的不想她戒掉咖啡。
而她也從來沒有看到女人這副模樣。
從進房間那一刻就護着她,面對游蟬的審視與試探,一舉一動稱得上反叛,從沒有掩飾真實的想法。
“還要嗎?”游纾俞在身邊體貼問。
輕薄的藏青色衣料蹭着她手臂,冉尋才發現,她們坐得那麽近,連體溫都有共享的趨勢。
讓她在背陰的房間裏,難得體會到溫軟二字的含義。
以及心底逐漸蔓生出的不該有的情愫。
冉尋意識到,她不可以在這裏久坐了。
因為游纾俞借由一顆糖的時間,窮盡所能,試圖将她擁入千絲萬縷的蜜糖裏,纏住她執意離開的腳步。
“不用了,之後還有安排,就先叨擾到這裏。”她起身,從女人身邊抽離,含笑望她,又看一眼游蟬,“游教授和家人慢聊。”
游纾俞匆匆将手裏的東西放到旁邊,站起來,追她幾步,“是點心不合口味嗎?我還有一些其他的果茶,你可以嘗嘗。”
“不是,點心很可口。”冉尋認真答複。
因為可口,所以只嘗一次就可以停下了。
因為再繼續下去,無論多香甜,最終都會膩。
她想要與游纾俞,停在她們彼此最放松,也最美好的關系裏。
冉尋與游蟬禮貌道了別,沒有再看身側的人,戴好口罩,獨自走出房間。
邁出門時想,游纾俞可能又會委屈的,眼睛那麽紅,紙巾擦了許久都掩蓋不住。
也怪她,故意惹得女人難過,一點都不怨被那位姑姑點了一下。
沿走廊緩慢離開,背後的辦公室卻傳來開門的聲音。
借着是跟鞋敲擊地面,稍顯無措急促的篤篤低響。
“冉尋。”游纾俞在背後叫她,嗓音已經有些悶悶的了。
冉尋不切實際地想起幾周前,還有些冷的日子裏,她将女人遠遠抛在身後,獨自離開的往事。
腳步不自知地停頓。
走廊裏沒有人,而游纾俞追上了她,手臂悄然環住她的。
“你、你說喜歡剛剛嘗的點心,對不對?”
為剛才注視冉尋背影遠去而心悸無措,又因為她留步而隐隐欣喜。
游纾俞定了定神,低弱請求:“那我之後可以去月亮灣,給你帶過去嗎?我不進門,也不逗留,就只是想給你送點心。”
冉尋為女人這樣的語氣而感到內心滞澀。
剛剛已經回絕過一次了,再要開口,忽然瞥見游纾俞已經彌漫紅意的鼻尖。
話轉了個彎,添進幾分柔軟,“點心的确是喜歡,可我最近不常在月亮灣,你這麽費心,我沒辦法承受。”
也算是婉拒。
“沒關系的,我工作不忙,能讓你吃到就好。”游纾俞匆匆補充。
眼睫低垂,已經沾上些許濕氣,“……再給我一個敲敲你房門的機會,來之前我會給你發消息的,可以嗎?”
只是試圖敲門,而連再深、再親近的事都不敢多讨要。
冉尋最終答了句“好”。
想着,收到消息後,無論在不在月亮灣,都只回一句“放下就好”。
再與游纾俞見面,她怕自己真的會違背之前的想法。
她原以為自己鐵石心腸,可旁觀女人由希冀一步步跌入失望,依舊萬分難捱。
-
游纾俞回到辦公室,靜寂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點心盒端正放在桌面上,只動了一小塊,她垂目看許久,以至于入神,卻并不回應對面沙發上來自游蟬的視線。
游蟬早沒有閑心看雜志,正襟危坐,難得擺出長輩的姿态。
“你們不是普通朋友。”
“不是,只是她要這樣的關系,我就想順着她。”游纾俞答。
“那你目前的打算是?”游蟬提出一個重點。
“我要追她。”游纾俞定定望着她。
“想最後和她在一起。”
游蟬的話音卡在了喉中。
嘆一聲,低聲自語:“和你姐姐真是很像。她從前也……可是,唉。怎麽一個兩個都……”
游纾俞在聽到游盈的瞬間,無聲抿唇。
并不多說什麽,繞過這個話題,再度重複自己的想法,“我不會放棄,現在只是告知您一聲。”
“我願意一直等她。我不想結婚,也不會像姐姐那樣妥協。”
游蟬目光閃爍,罕見地沉默下去,好像被她話中的詞語刺痛。
“你認為,結婚是一件需要妥協的事嗎?”她問。
游纾俞視線低垂。
像對這個問題有了很确切的回答,以至于不願意開口。
“你和那位冉小姐,你們之間無論是職業還是習慣都差異很大。”游蟬嚴肅開口,“如果她不願意呢?只是你一廂情願,該怎麽辦?”
怎麽會是一廂情願,她剛剛分明從冉尋眼中看出不舍。
游纾俞對上游蟬雙眼,眸中仍有水汽,但已經冷靜下來。
回答:“那我會繼續朝她的方向走。”
“只要還有時間,哪怕她每天後退一步,我也會向前走兩步,甚至十步,一百步。”
“直到她肯等我追上的那一天。”
冉尋是研究中最不可控的那一個變量,卻也是她死寂人生裏最後一點跳脫的亮色。
游纾俞想要她恣意自由地出現在身邊。
而她自己,縱然木讷生根,但去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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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尋從嘉大回來後睡了一陣。
晚上信守承諾,出門,和樂隊的幾個人一起聚餐。
選了家昂貴的火鍋烤肉回轉餐廳,眼都不眨一下,叫他們放開了吃,當做演出之後的慶功宴。
“老板大氣。”一個人起哄,其餘幾個紛紛複讀。
吃倒是不含糊,大朵快頤,期間嬉笑交談,忘記深夜時間流逝。
連帶着沈瓊被氣氛感染,都喝了些酒,其餘幾個人就更別提了,動作中已經能看出幾分醉态。
但還是很有文明禮讓意識的,喝糊塗了,結賬時竟要AA。
記憶落差,挂念着冉尋是學生,他們當中最小的一個,手頭不算寬裕,搶着付款。
冉尋笑着給他們一個個推走,送到KTV裏醒酒,自己單獨把賬結了。
再進包廂時,沈瓊握着她遺落的手機,遞過去,“小冉,手機剛才響了。”
冉尋才記起來,剛剛在家裏睡覺,手機已經靜音處理。
游纾俞應該不會當天晚上就來找她,畢竟她說了那麽傷人的話,所以大概只是一些工作上的來電。
可她不太喜歡和朋友聚會時被打擾。
随手接過來,放進口袋裏,冉尋不甚在意笑笑,“沒事,繼續玩吧。”
在KTV裏唱了幾首歌,有人還随身帶着吉他貝斯之類的樂器,冉尋獨唱時,他們就伴奏似的亂彈一氣。
奇了怪了,倒是能聽出幾分好聽,像是一場實地音樂會。
手機依舊在震,但是伴随樂器的轟鳴音,外加背景音樂濃厚的共鳴,輕易就能忽視掉。
自回國後,冉尋很少和朋友鬧到近淩晨一點這麽晚,今天着實算個例外。
她開車送幾個人回家。
最後一站是沈瓊,她的住處離月亮灣最近。
送女人到家後,手機又在輕震,這次在寂靜夜幕中格外明顯。
冉尋取出來看。
其實來電并沒有很頻繁,看顯示,也只不過有四個。
卻異常規律地每一個小時呼叫一次,像生怕她厭煩。
來自游纾俞。
冉尋不太打算接了,快要淩晨一點,算是女人入睡的最晚時限。
這之後,大概不會再有新的來電。
她想要通過這樣的态度告訴游纾俞,不要再試圖靠近,她已經在逐漸抽離。
電話久久得不到回應,很快就自動挂斷了。
冉尋驅車回家。
分明是朋友當中一滴酒都沒沾的那個人,但大腦卻倦怠得厲害,或許是熬得太晚,以至于開車都提不起精神。
坐電梯到居住的樓層,她心想回家後舒服泡個熱水澡,就一覺睡到第二天正午。
時間恰巧到淩晨一點,手機又振動起來。來自游纾俞的第五個電話。
而電梯門在這時開啓。
冉尋按下綠色接聽按鈕,邊朝家門方向走,邊應答:“游教授,怎麽了?”
聲控燈因她開口而亮起。
她發覺自己的正前方,匆匆奔赴的那個方向,有道背脊分外單薄的身影,正單手托着電話,抵在耳邊。
另一只手提着袋子,分外眼熟。
是下午還見過的精致包裝,裏面想必裝着咖啡味點心。
游纾俞怔怔回身。
手有些脫力。
因為長久的機械性握持動作,手機簌然滾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冉尋。”她喃聲叫,背脊緊貼她幾小時都敲不開的房門,掩飾自己快站不穩的窘境。
“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