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冰漸融

第22章 心冰漸融

床上的人脫去上半身衣裳,頭發散放在一旁,不讓其觸及傷口,從那雪白脖頸到圓潤肩膀往下的背脊,全是模糊的血肉,宛如被人踩了一腳的腐爛融泥的草莓果肉,根本難以想象先前這是人的皮膚。

千墨離俯首注視,手指抓緊床幔,扯出深長皺褶,半晌說不出話來。

金來香手臂搭在軟枕上,在看到千墨離時長舒了一口氣,虛弱的聲音響起:“徒兒,已經沒事了,以後你不用怕了。”

千墨離聞言,胸腔裏仿佛有一股氣在翻騰沖撞,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語氣平穩,卻掩飾不住顫抖:“為什麽?”

“徒兒,你聽為師說。”金來香道。

千墨離重複一遍,聲音愈加沙啞:“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壓抑地喘息,“根本就,不值得。”

金來香費勁擡起手抓住徒兒的手指,想要把他拉過來,卻因傷勢嚴重,反弄得傷口更加痛苦,他忍耐不住呻/吟出聲,呼吸變得粗重紊亂。

千墨離看着自己的食指被握住,一動不敢動,等金來香呼吸恢複正常,才緩緩抽出手指。

金來香垂着手,喘息道:“徒兒,為什麽要說不值得這種話?”

“因為這是事實,為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會後悔的,師尊。”千墨離一字一句,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金來香微擡起頭,蹙眉道:“為師不會後悔,為師怎會後悔?如果今日不是為師不替你挨下這鞭,你會死的,徒兒。”

“死就死了,關你什麽事。”

千墨離淡漠地看着金來香,眼睛卻不願意眨動一分。

金來香愣愣地望着千墨離,臉色比之前還要慘白幾分,焦急道:“怎麽就不關為師的事,你死了為師會難過。”

難過?這世上還有為他的死而難過的人?

千墨離心裏又堵了一塊,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活了一世第一次遇到讓他難以想明白的事,他不懂金來香為何要參與進來,為何要不顧性命救他,他們認識多久?僅有半年不足。

金來香難道以為他是個好人?所以會救他?如果金來香知道他是個魔頭,會不會為今夜之事後悔一輩子?

就在千墨離心煩意亂時,床上金來香又疼得喘不過氣,額上沁出細密汗珠,臉色越發慘白。

千墨離轉身拿起桌上茶杯,走至窗邊倒掉冷茶,再回來倒了一杯熱茶遞到金來香嘴邊:“喝水,師尊。”

“嗯唔…”金來香順從地喝下去。

千墨離起身要放回茶杯,手腕被金來香扣住。

“徒兒,你不必心裏有負擔,這都是為師應該做的,在你拜為師的那天起,為師便說過要保護你,這句話不是空言,而是一句承諾。”

千墨離心髒狠狠跳動了下,他此前只把金來香當做一個能利用的人,所謂的“師尊徒弟”也是利用關系,但現在…他不得不重新思考金來香這些日子對他的照顧和付出。

他看着那冰涼的手指甲裏都是血漬,望着他的眼睛卻仍舊充滿靈柔,仿佛一泓秋泉,讓人忍不住沉陷。

千墨離立即撇過頭,不知為何竟不敢去直視那雙眼睛:“為什麽……為什麽要對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我不懂,就因為我拜你為師?”

他心裏盤旋着“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這句話,但細想來,覺得自己不配,世間的好字跟他不沾邊,便燙嘴般轉了口。

“就算你不拜我為師,只要我遇見你,便會對你好。”金來香輕聲道。

千墨離聽到金來香的回答,猛然轉回頭,厲眉道:“師尊又不欠我什麽,為何一定要對我好?”

他想着上一世的事,回憶起他拜白顏畫為師進入祝音門,腦海模糊中倒是出現過一個光彩耀眼的金衣仙君,可這場景之後,印象中再也沒有那一束金光,他之後與金來香沒有了交集。

金來香似察覺到自己直言有些唐突,手指抵在唇間,低下了頭。

“因為…為師明白,徒兒被世人當成一顆邪珠活在這世上,并不容易。”

千墨離沉默下來,放在膝蓋上的手指慢慢收緊,清澈的眸光暗沉下,情緒忽然得到了平複,道:“師尊是在可憐同情我?”

“并不是!徒兒,為師……”金來香想解釋,卻又無法解釋。

“師尊憐憫我,所以才想要對我好的嗎?”

千墨離終于找到了答案,心口被堵住悶悶的感覺瞬間消失,又恢複了那陰郁神情,人間的任何感情一旦得知了出發點,那便沒有什麽可困惑的了。

然而,若單純是可憐我,何須要做到為我犧牲的程度?

“徒兒,為師是真的不想讓你受到傷害,你就權當,這是為師做你師父的責任吧。”金來香微微一擡睫毛,燭光照映雙眸便亮起點點璀璨光芒。

千墨離盯着金來香的眼睛,他以前很讨厭光芒,因為世間的光芒都不曾照耀到他身上,如今這一束光肯溫暖他,雖是出于憐憫卻也是好的,便輕嘲的呵呵一笑:“徒兒能遇到一個絕世好師尊,可真是這世修來的福氣呢。”

“徒兒,為師不是這個意思。”金來香探出手指摸上千墨離的臉蛋,卻惹得後者心底一驚,頭向後避開。

金來香把千墨離的表現都看在眼裏,目光漸深,不禁心道:徒兒的心防當真是嚴重,連我這個做師父的碰一下都不行嗎,就像個驚慌的小羊,還是沒有對我完全信任啊。

千墨離臉上閃過不自然,眼神游移,只覺金來香指腹碰過的地方熱乎乎的。

房門外突然傳來施定柔的喊叫聲,金來香道:“一定是柔妹妹送藥來了。”

“我去取來。”千墨離忙站起身,走出屋外,便見施定柔站在銀杏樹下,提着一小袋子。

“喏,這裏面全都是上好的療傷聖藥,藥太多你自己挑着給你師尊放。還有這個。”

千墨離又見施定柔拿出一個小錦囊。

“這裏面是你要的血蓮。”

血蓮這兩字如同一記驚雷轟然劈中千墨離腦海,耳邊嗡鳴,恍然以為自己聽錯,頓時怔怔看着那錦囊。

“哎呀愣着幹嘛,快拿啊!提着我手累死了。”施定柔抖了抖錦袋催促叫道。

千墨離接過錦囊迫不及待打開,紅光綻現,一股濃厚的血腥味飄散在鼻尖,他的呼吸陡停滞,激動地嘴角彎起,血蓮花瓣層層疊疊盛開,每一片都鮮豔欲滴,輕顫的指尖伸出去,輕輕撚了撚,确定是真實的血蓮。

施定柔叉腰道:“這可是存放在聖殿塔唯一一朵血蓮,還能有假?”

即是從聖殿塔來的,定不會有錯,只要吃下血蓮,封印馬上就能解開,成功喚醒陰天血力。

“但我的名次不是作廢了嗎,為何還能得到?”千墨離壓抑着喜悅,緩緩合攏錦囊。

施定柔瞄了一眼金來香房間,道:“哼,這可就要問你師尊了,寵你無法無天。”說罷不禁啧啧贊嘆幾聲。

千墨離驚住:“什麽意思。”

“你師尊給你開的小竈啊。”

千墨離猛然心口一緊,胸腔像是缺氧般難受。

施定柔:“正好你的願望是要一朵血蓮,這血蓮可是傳說中的奇花,雖然還沒有人的手掌大,但能補血養肉,助人脫胎換骨。你看到你師尊的背後了嗎,那相當于被活生生剝下一層皮,已經沒有完好的皮膚了,血都潰爛在了裏面,這血蓮正好對補了,說不定能讓你師尊的傷痊愈。當然啦,你師尊要是熬不過今晚就來跟我說,我等着吃席呢。”說完便打哈欠轉身離去。

千墨離站在原處久久不語,垂眸看着手掌裏錦囊,輕飄飄的分量突然變得很沉很沉,他握緊錦囊,心頭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只要吃下血蓮,他的力量就能恢複,但……金來香怎麽辦?

千墨離被自己心底間劃過的想法驚吓住,他何時考慮過別人?他何曾會為了別人而猶豫過?自己的目的始終以來不就是恢複力量,報仇雪恨嗎。

如今機會就在眼前,為何卻動搖了。

他究竟在怕什麽?

千墨離心亂如麻,将那錦囊藏進衣襟內,再次邁步往回走,到得金來香房門外時腳步微頓,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縫。

床榻上,只見金來香閉上了眼睛,脖頸轉向門外,海藻卷發鋪滿枕頭,面容沉寂,看起來毫無知覺,似乎疲倦極了,背上灼灼的紅色稍遠點看就像一板紅棺材木,壓得人身上的生命在一點點變薄。

千墨離眼底掠過掙紮痛苦之色,推開門走入,金來香恍然睜開了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

“徒兒,你怎麽去了那麽久,為師困得都睡着了。”

“師尊,藥我拿來了,我給你配制一副好藥。”千墨離把藥袋放在桌上,翻找裏面一堆的瓶瓶罐罐,手上的動作顯得有些心亂。

金來香默默注視着,亦不答言。

千墨離忽然停下,發絲垂落,遮掩了半張俊俏的側顏,語氣裏夾雜着某種情緒:“有一件事,徒兒一直沒有告訴師尊。”

“徒兒請講。”

“其實我一直在利用師尊,今日在臺上抱着你哭泣,并非真心。”千墨離頓了頓,轉臉看向金來香,那稚嫩的表象擊破,轉換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語調。

“我拜你為師也只不過是為了進入修真界修煉,你只是我報仇的登上的第一個臺階,你所認為我是個好徒弟,都不過是我裝的,如果你真實的了解我,只會躲我躲的很遠。”

金來香聞言,怔然片刻,眉頭緊緊蹙起,手指抓着枕頭角。

“那些人是沖着我來的,你沒必要替我挨刀子,我不曾以真心待你,你又何必予以真心。這樣的事,以後別再做了。”

金來香靜靜凝視千墨離,靜靜聽完,眉頭展開,嘴角挂起了笑:“是嘛,原來徒兒有這麽多心思,看來是真的能保護好自己了。”

千墨離一滞,他沒料到金來香居然沒有惱怒。

“徒兒,你與為師敞開心扉,那麽為師也告訴你為師心裏的真實想法。”金來香停下了笑。

“這是為師的真心話,你仔細聽好。其實為師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希望你能開開心心活在這世上,為師永遠都是從這層面出發,為師只要你活着,而且是高高興興的活着。其他的,為師根本不在乎。”

千墨離心跳莫名漏掉半拍,胸腔內仿佛塞滿棉花,又酸又澀,因為這些話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也從來沒有人願意付出真心待他,一時僵硬在原地。

他微微偏過頭,鼻腔泛起微弱酸楚,眼眶驀地紅了,眼角隐約有淚光浮現,湧起一股奇異的情緒,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動究竟該歸于哪裏呢。

等激動的情緒緩和過去,內心竟然生出一點小開心,他甚至隐隐期待金來香接下來還會說些什麽。

然而金來香忽然緊蹙眉頭,重重垂下眼皮,呼吸變得急促,他的手掌覆在心髒處,嘴邊溢出微弱細碎的呻/吟。

千墨離跑過去蹲下,查看情況,見得師尊身體顫抖,躺在榻上就像被風雨吹墜的蝴蝶,他伸手按上師尊脈搏,脈相虛浮。

“師尊,師尊?”

金來香搖搖頭,喘息聲加大,額際布滿冷汗,咬着牙齒擠出字句:“疼、疼……這比腳指頭撞在桌角還要疼啊——咳咳——”

千墨離握住金來香的左手腕,靈力順着金來香的經絡流向他的心肺四周,疏導紊亂的氣血,卻發現那五髒仍有電流竄過,灼燒感越來越強烈,不斷摧殘着金來香的身軀。

“嘶——”金來香抽了口涼氣,臉色愈發慘淡,五官扭曲,死死拽住身下床褥,幾近崩潰,“墨離,不、不要再試了……為師……承受不、不住了。”

千墨離收回靈力,心急如焚:“金來香,你怎麽了?!”

金來香的臉色逐漸由蒼白轉變成死白,唇瓣發紫,渾身痙攣,他死死瞪大雙眼,一把拉扯住千墨離衣領。

“徒兒,為師好累,為師想回家……”

金來香松開手,倒在榻上,瞳孔慢慢渙散。

“師尊!”千墨離幾乎失聲大叫,竟有了害怕的心理,手忙腳亂的搖晃金來香,大抵是被人讨厭久了,稍微有一個表現出對他喜愛一點的人,便急得想要抓住。

在千墨離的心中,他對祝音門的仇恨,又多了一筆。

千墨離從衣襟裏摸出錦囊,手上溫度越升越高,他把血蓮拿出來,掌心上的血蓮緩緩飄浮在半空中,花瓣徐徐盛開,殷紅光芒綻放,映照着千墨離陰暗眸色。

“金來香,這是我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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