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塵舊事

第25章 前塵舊事

千墨離笑容未消,神情未僵,反而手撐着屋瓦,靜靜看着金來香,目光透着幾分探究,因此倒是先金來香敗下陣來,急得要解釋自己。

“為師尊重你每一個選擇,為師不會強迫你,這點徒兒大可放心,為師與那些人不一樣,為師——”金來香說到一半突然頓住,臉上浮現懊惱和愧疚,似是後悔自己提到這件事,擔心徒兒産生誤會。

他這麽問并非是突如其來的好奇,而是想知道他記憶中,那個拽着他衣角說要幫助更多人的七歲孩子,與如今冷漠淡然目睹邪魔傷人仍無動于衷的十五歲少年相比。

這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千墨離依舊盯着他,眸光深深,似要等待他接下來的解釋。

金來香道:“為師只是,想多了解了解你,徒兒——”

他擔憂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千墨離截斷:“如果我告訴師尊,我曾想過要獻祭,我也曾願意獻祭,并且我真打算這麽做了,師尊信嗎?”

金來香一震,看着千墨離的眼眸,那眼裏有太多太複雜的情緒交織着,仿佛有一根弦緊繃到極限。

“這是…什麽意思?”

千墨離嘴角揚起的弧度愈深,卻令人感受不到溫暖,思索了一番,平鋪直敘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曾懷有一個理想,那就是幫助那些有困難的人,因為我與爺爺生活得很苦,所以不想讓那些人也經歷痛苦。每次幫助別人,我內心就特別開心呢。”

金來香聽得出來,徒兒語氣輕快,可是,卻帶着濃郁的諷刺。

“有一天一個白衣仙人來到我家,他一身修為十分厲害,我很崇拜他,我的名字就是他給我取的。他說我的靈魂很純淨,我想跟他一塊去修行,但是他拒絕了我,他最終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可他讓我知道了另一個世界的存在——修真界。”

金來香注視着千墨離,目光變化莫測,陷入短暫的呆愣之中。

“仙人走後我立誓進入修真界拜師修煉,習得一身本領伏魔除邪,救濟蒼生,然而你永遠不知道命運會把你塑造成一個什麽樣的人,你也永遠猜不透,命運的軌跡會朝哪個方向改變。”

“十五歲那年,爺爺離開了我,一輩子得到的愛,仿佛就凝碎在那幾年裏。我也終于踏上修真界,成功拜師進入了祝音門,我以為未來生活會變得很好,我滿懷期待滿懷希望,可現實根本就不是這樣,我被打、被欺、被辱、被罵,甚至要被殺死,我從未感受過一天被當成人對待過。”

金來香心中一顫,想從千墨離臉上看出別的情緒,卻什麽也看不出來,他平靜的講述這些,就像是講述他人的故事,可千墨離越是平靜淡然,就越是讓他心裏難受。

“十八歲那年,我被打下無底崖,為了活命我堕入成魔,得到更強大的力量,成功逃了出來,卻是一個人孤獨地游蕩在人間,一邊斬魔除邪一邊逃避宗門追殺,那時候沒有一個人肯幫我,也沒有一人肯向我伸出援手,那時候我常常想,世間正義這麽多,為什麽照不到我身上呢?也許是我沒福氣,遇不到一個好人呢。可笑的是,我內心始終還懷着善意,我不想變成一個惡人。”

“後來祝音門告訴了我的身世,我是一顆邪珠,來這世間就是為了磨難歷練,獻祭生命,這是我的使命,亦是我的責任,當虛世老狗告訴我只有我能救天下時,我內心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高興和自豪,原來我有自己的價值,原來有人需要我。”

“我答應他們願意犧牲自己,願意救助天下蒼生,但逐漸的,我發現我的生命沒有受到任何一個人的尊重,他們并不把我當做人,而是一個器品,一顆邪珠。那時候,百念皆灰。”

金來香手握膝蓋,雙眼緊緊盯着前方的少年。

“我把善交給世人,得到的卻是世人的理所當然,甚至所有人認為這就是我應該做的。我逐漸明白,當一個人認為這件事必須是你應該做時,就再也沒有人會考慮你的想法和感受,在別人眼裏,我逐漸被物化。我不願獻祭,不願自殺,我把自己想法說出來,但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也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理解,那些人把我騙到了獻祭的地方,将我推下火坑。之後,一切都變了,體內一個真正的我,好像誕生了。”

“故事講完了,師尊。”

千墨離驀地一轉口,聲音依舊似往日清澈平靜,望着他。

金來香愣愣地看着他,久久沒有回過神,喉嚨滾了滾:“這些,都是真的嗎?”

千墨離淡定道:“假的。”

金來香:“假的?”

千墨離:“假的。”

金來香心頭狂跳,眼睛緊緊鎖住千墨離,又聽得徒兒道:“我才十五歲呀師尊,上面說的那些事怎麽會真的經歷呢?”

“可你方才說的那些事……”

千墨離輕笑,瞳孔幽深無垠,眼睛一瞬不眨看着金來香:“我編的,師尊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不獻祭嗎,我怕我一說出理由,師尊以為我在敷衍,便随口編了一個堕落者的故事給師尊,師尊喜歡聽嗎?”

金來香張了張嘴,心裏沉甸甸的壓抑:“為師不喜歡這個故事,為師一點也不喜歡,你莫要再與為師開玩笑,為師是認真問你的。”

千墨離假裝思索一番,道:“師尊問我為何不願獻祭,答案很簡單,因為不想。”

“就是這麽個簡單的理由?”

千墨離笑道:“是啊,就是這四字理由。”

金來香看着千墨離的眼睛,試圖看穿他,然而千墨離眼神平靜,表情淡漠,他什麽也看不透。

“可你方才說的那些,若未來真的發生了,若日後你真的被逼不得已……”金來香停下,又換另一種問法,“徒兒,你就沒有一刻,會想認命嗎?”

千墨離看了看金來香,再次笑了,他的容貌本就極具欺騙性的好看,這麽笑起來仿佛整片星辰落盡他的瞳孔,熠熠璀璨。

“師尊,你真的相信,一顆石子能砸破大海嗎?”

那一刻金來香恍惚,搖搖頭:“石子怎麽能砸破大海,千萬顆石子都不一定能填平大海。”

千墨離眨了下眼睛,笑意濃郁:“是啊,我就是那大海,這天地之大任由為所欲為。”

金來香驚撼地睜大眼睛,久久無言,心弦顫動,在千墨離眼裏,那隐蔽的深藍,他仿佛看見一座汪洋,無邊無際的汪洋,水面波光粼粼,映射着日月光輝。

千墨離身上,有他從未有過的東西。

金來香垂下眼睑,竟有一瞬自慚形愧,然胸腔內死灰般的心境開始泛起驚豔漣漪,擡眼看向徒兒,某些方面,他們是一樣的,可又是不一樣的。

千墨離道:“這也是為何我要得到血蓮,它能破除我身上封印陣法。”

金來香一驚,見千墨離指着自己心髒,心下明了:“你想喚醒陰天血力?徒兒,這陰天血——”

“我知道這力量會招來邪魔外道窺伺,師尊。”千墨離打斷金來香,“我也知道這很危險,但我必須喚醒它,恢複我的力量,不然等待我的只有死亡。”

金來香:“可你為何會想到要用血蓮?”

千墨離:“我在師尊撰寫的一本陣法書裏,發現了跟我身上封印幾盡相同的陣法,只是陣眼有改變,師尊在那書上寫到用血蓮便可破解。”

金來香撫額閉眼:“徒兒,那只不過是為師胡編亂造的,你…你怎麽就信了,為師在這裏無聊得緊,便喜歡創造一些亂七八糟的陣法,有些破陣之法連為師自己都不知道。”

千墨離:“所以血蓮并不能破解封印?”

金來香:“不能。”

千墨離聞言未表現出太過失望,這樣的情況他也有想過,白顏畫為了找到破解之法都花費了三年,他又如何能一時解開,只是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會去嘗試。

他擡頭望向月亮,随手拂去衣角褶皺:“徒兒見師尊創的陣法與徒兒身上陣法頗為相似,便信了。”

金來香:“那些陣法雖是為師自創,但為師也是看了許多大量陣法書籍借鑒,興許是巧合。”

“可是師尊不是祝音門的仙君嗎?對嗎?”

“為師跟那些人從來沒有關系!”金來香驀地提高嗓音,神色中閃過一抹厭惡。

聽及金來香的回答,千墨離眉梢微挑,目光落在那人臉龐,沉默不語。

金來香意識自己失态,手指點唇,低下了頭:“徒兒,為師不是故意要兇你的。”

千墨離露出無害純良的笑:“沒關系師尊,我知師尊向來不會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來訓斥徒兒,哪怕徒兒露出頑劣的一面,師尊也不會怪罪徒兒。”

金來香自然知道徒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何意思,千墨離在新人試煉的表現,在一衆人眼裏,實在是沒個正派作風,若不說千墨離師從他金仙君門下,恐怕都以為是拜了個魔修師父。

“徒兒,為師在收你為徒時,曾向鶴林府主打聽過你的事,他說,你是個好孩子。”

千墨離一愣,以為自己聽錯,當即笑出了聲:“我是個好孩子?”

金來香颔首:“府主說你在村裏做了許多善事,還幫助了許多人。”

千墨離微怔之後恢複如常,仰頭望向明月,那是十五歲時的自己了,與現在的他沒有關系,只道一句:“人是會變的呢。”

金來香看着千墨離的臉,心裏有了答案,不再去計較以前遇到的那小男孩,千墨離是怎樣的人,只有與之相處才清楚。

但他從未不想去糾正訓責徒兒,更不想拿個鞭子抽打徒兒,千墨離性情乖戾難馴,從來就不是在一個正常環境下成長的普通人,這時候再拿一般人的道德價值理念去要求約束千墨離,怕是适得其反。

金來香暗暗想着,語氣溫和:“徒兒,你且記住,不管你做出什麽決定或者選擇,為師都會支持你。但是,有些事別做得太過分,如果——”

“如果徒兒做了特別過分的事,天誅地滅、人神共憤,師尊待怎樣?會打徒兒嗎?”千墨離搶過他未完的話語,突然湊得極近,一雙眼眸好奇無比。

金來香頓住。

千墨離歪頭:“嗯?”

金來香愣了片刻,難不成他這徒兒以後還真要變成一個什麽啊禍國殃民無惡不作的恐怖大魔頭存在嗎?!

于是乎,他嚴肅地板着一張臉:“當然不行,你要是敢犯渾,看為師不把你吊起來抽。”

千墨離:“……”

金來香解釋道:“你去傷害他人,其實是在給自己樹立許多敵人,最終反過來,受傷害的還是你自己,為師這是在為你好。總而言之,別做傷害自己的事,這是為師對你唯一的告誡,你可否記在心頭?”

千墨離早把目光轉向天上明月,聞言不停點頭,托腮道:“徒兒謹遵師命呢。”

“咳咳!”

千墨離立即轉身乖順低頭,恭敬抱拳:“徒兒謹遵師命。”

“嗯,咱倆師徒相處當真和諧美妙,這感覺甚好。”金來香輕拍兩下千墨離的肩膀,“徒兒,其實為師一直想問你個事。”

“什麽呢?”

“徒兒,你有沒有發現你有個口癖?”

千墨離托腮道:“沒有呢。”

“你看,你又說了,徒兒很喜歡在說話時不經意間加個呢字。”

千墨離托腮望月亮,風佛過額前發絲,大抵是他碰到的很多人都不會用正常口吻語氣與他說話交談,不是在陰陽怪調就是話裏有話的在罵他,時間久了他也愛在人面前陰陽怪調,養成了這口癖。

“才沒有呢,只有小孩子說話才加口癖呢。”

“無事,徒兒愛怎樣說話便怎樣說話,在為師面前只管憑自己心做事。”金來香笑着摸上千墨離腦袋,随即拿起腳上千墨離的衣服,站起身。

“為師要休息了,徒兒,你也早點休息,離開屋頂時注意小心,別摔傷了腿。”說罷金衣飛揚,腳尖輕飄飄落在地面,卷發垂下,抱着千墨離衣裳走向房裏。

千墨離聽金來香這麽說,怎麽有種師尊之前落下屋頂便摔傷了腿的感覺。

金來香走進屋子裏,把門關閉,将徒兒的衣裳疊整齊放在桌上,手指來回摸了摸,忽而突發奇想,把徒兒衣服展開,貼在自己身上對比了一下,不禁笑了。

“原來徒兒衣服這麽小,都還沒有我的衣裳長。”

金來香把衣服再度疊好,喃喃道:“得每年給徒兒量一次身高才行,好讓繡織坊多制些衣服來,徒兒以後只會越長越高了。”

他轉頭,窗外月光透過窗紙灑進屋裏,映射在他臉上,金來香推開窗,朝屋檐望了望,那裏已沒有了千墨離的身影。

“想必徒兒也去睡了。”

金來香洗漱好後便躺在軟榻上,擰擰眉心,當師父還真夠累的,要為徒兒操心許多事,怪不得他們都說自己是一個不靠譜的師尊,只希望自己別把徒兒養歪了。

他裹緊被子,卻是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到底要怎麽養徒弟?”

金來香煩躁抓了把卷發,苦思冥想,他以為自己養的是一個涉世未深需要人引導的少年,卻不知其實養的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尊。

輾轉半宿,金來香猛地坐起身,揮袖點亮燈盞,走到桌案邊坐下,翻開一本本書冊閱讀。

在金來香走後,千墨離并未去睡覺,而是去給師尊找鞋靴去了。

千墨離打着燈籠在瑤池閣走了五六圈,找遍無數角落,終于在銀杏樹上一個十分隐秘的枝葉旁發現了金來香一只吊挂着的白靴,随後他又在金蓮池的水底找到了金來香另一個白靴。

那卷起衣袖的手臂從水裏拎起一個沉甸甸盛滿水的鞋,千墨離把鞋裏的水倒出去,看向銀杏樹,又看向在水池裏撈起來的那鞋,一臉黑線。

這一雙白靴,在金來香腿上,到底經歷了什麽……

千墨離把白靴洗幹淨,又用火符烘暖,放在師尊房門前,然而在清晨他打開門,看到門檻放着一個木托盤,上面是已經洗幹淨的他的衣裳。

經過試煉一事,千墨離知虛世天尊已盯上了他,暫時不敢再有所行動,只一心待在瑤池閣,一邊加緊修煉一邊尋找破陣之法。

是夜子時,千墨離從後房吃宵食回來,手裏還端着一小碟糕點,打算回去慢慢吃,走回院內望見金來香的房間竟然還亮着光,不禁疑惑蹙眉。

師尊大半夜不睡覺在幹什麽呢,千墨離走上前敲門,屋內很快傳來那人回應。

“直接進來吧徒兒。”

千墨離推開門,見金來香坐在書案前捧書細讀,手中拿着狼毫筆,神态專注,案邊花瓶上插着一朵朵小白雛菊。

金來香轉眸掃向千墨離:“這麽晚了,徒兒怎麽還不睡?”

“餓得慌,睡不着呢。”千墨離走來,把糕點盤擱在桌上。

“哦?拿了什麽糕點”

“紅豆沙酥,蓮蓉蛋餅,糯米糍還有芙蓉糕。”

千墨離随意找了一張椅子在書案旁坐下,順手取了本書籍翻閱,看到書名《生産與孕育生命的驚喜》,頓時停下動作,仔細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沒有看錯,瞥了一眼金來香。

金來香手放在糕點碟上方,正準備偷拿一塊來吃,見徒兒看過來,便朝千墨離心虛地微微一笑。

千墨離默默放下手上的“孕育驚喜”,拿起另一本書來看——《啓蒙孩子性理之學》,微微一愣,再看金來香。

金來香朝他眨眨眼睛,嘴邊還殘留糕點屑,千墨離掃了一眼堆在書案旁的書,插秧美學、養生秘訣、美食菜譜、胎教教養等等,應有盡有。

“師尊,這些書……”

“為師自己買的。”金來香答道。

一個宗門的仙君一天到晚都在看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千墨離驚奇納悶,面上不顯,只道:“師尊的愛好當真是多呢。”

“徒兒,這些天為師一直在學習如何當好一個師父,如何養好徒弟,汲取各方面知識是很有必要的,徒兒你說是不是?”金來香用手帕擦擦嘴,認真道。

千墨離點了點頭,拍掌稱贊:“師尊說得極是,師尊當真是絕世好師尊,徒兒佩服,難怪徒兒總覺師尊身上充滿正能量,能有您這樣的師尊真是徒兒上一世修來的福氣呢,徒兒一定不能辜負師尊的一片良苦用心。”對于誇獎金來香來說,他已經是出神入化。

金來香眼底忽然閃爍興奮的光澤,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徒兒真是這麽認為?”

“當然,師尊做的每一件事,徒兒都深感敬佩。”千墨離連連點頭,說得真誠。

全然不知這句話讓金來香更來勁,更不知自己即将大禍臨頭。

“若沒什麽事徒兒便先離去,師尊早些歇息。”千墨離趕緊起身端碟子走向門外,雖然碟子上的糕點已被金來香偷吃了大半。

“等等徒兒。”金來香喊道。

千墨離止步回頭,看到金來香向他走來,拿過他手中碟子放到一旁,拉着他走到床邊。

“先別急着走,徒兒,躺為師的床上。”

千墨離不言,只給了一個你開什麽玩笑的眼神,但見金來香笑容滿面,神采奕奕,想及之前醒來發現自己抱着金來香的事,忙道:“多謝師尊,徒兒今晚睡自己的床便行。”

他前腳要走,右臂被金來香一拉,二話不說推倒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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