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失言
失言
阮清攸心下發慌,着急從榻上起來,卻起得太猛了,只見眼前一陣發黑,又伴着金星四散,直直往前頭栽了下去……
周媽媽從旁立着,只覺眼前一晃,緊接着是茶杯當啷觸地之聲,待人回神,世子卻已安安穩穩将那人護在了懷裏。
阮清攸被人輕松托起,又放到了床上,這會兒也從眩暈中緩了過來,支起身子,慢吞吞地說完了方才那句:“那茶杯,是我用過的了。”
季欽氣笑了,共用個茶杯又如何?當年書院裏,倒不曾見有如此生分過,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張嘴便開始挖苦人:“長嫂如母,又有何拘?”
阮清攸啞口無言,一張廖白的臉登時變成了熟透的蝦子顏色。
周媽媽先看不下去了,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麽,便調和道:“世子,公子這下身子還不爽利呢。”
言下之意,你便嘴下留情罷。
季欽冷哼一聲,他自然是知道阮清攸不舒坦,若不然,何至于這般急火火地進門惹氣,“看來是請了個庸醫來?小小風寒治了這麽些日子,都還治不好?”
周媽媽睇了阮清攸一眼,心說自個兒沒必要搭這話茬。
果真,下一刻,阮清攸便湊過去慌忙地解釋:“不是庸醫,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氣,本已調理得大好,但出門一趟受了風,才又不好的。”
季欽轉身過去,盯着阮清攸反問:“這麽冷的天,你出去作甚?”
“今日……”阮清攸的聲音越說越小,“是季钤的頭七。”
“好啊,我的好嫂子,您跟我那庶兄還當真是情深意篤、感天動地!”季欽噌一下起了身,居高臨下望着病态十足的阮清攸,“既如此,為何幹脆不守在那墓前等化蝶?亦或者在這數九寒天裏待上整日、得黃泉為伴呢?我季欽念在舊情求醫問藥,反倒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了!”
周媽媽此刻看不清季欽的臉,卻也能想象得到他如今是如何的盛怒,倒也難怪,請了京中最好的大夫來,用上了最好的藥,派出了最得力的心腹日夜守着,将将養好的身子卻因一場“頭七”被打回了原形,攤誰身上,誰也會搓火。
但阮公子,他又有什麽辦法呢?他不是金吾衛指揮使,在府上沒有說了就算的本事,即便是身子不适,但徐氏讓他去,他又如何能說得出一個“不”字?
見阮清攸慌張至此,周媽媽也于心不忍,上前将季欽半勸半拉到了門口處,“大天白日的,沒得說這樣的晦氣話,若夫人在,定又要你拍木頭了……”
提起生母,季欽總算是冷靜了些,不再咄咄逼人,一甩袍袖推門而去。
周媽媽沒追去,又坐到床邊給阮清攸蓋上被子,“世子就是說話難聽,人卻是不壞的,公子你定也曉得,可要多擔待。”
阮清攸紅着眼圈,未說“好”也未說“不好”,只說:“媽媽請回吧,我累了,想歇了。”
“诶,您便先歇着,晚些時辰老奴再來。”
阮清攸雖是說想歇息,也确實該歇息,但季欽方才所言像是刀子一般刀刀剜着他的肉,又如何睡得着?
似乎是時辰過去不久,門再次被推開,進來的是季欽的手下緝風,扔下個嚴絲合縫的食盒到床邊,“府上廚房已熄竈了,指揮使給你找了口吃的來。”說完這句,便撤到了一邊。
此時,阮清攸才發現緝風後頭還跟着個老叟,他仔細辨認了一會子,才不可置信地喊出了故人名姓,“張院正……”
前太醫院院正張遼,最得太皇太後信重。
阮清攸小時常住宮內,有些小災小殃的,都是張院正親自看診。
“早不是院正了,現在就是個鄉野郎中,”張遼擺擺手,托着阮清攸瘦弱的手腕放到了迎枕上。
自當年受牽連離開太醫院後,他就帶着家小到了京郊的村子裏,這些年過得也算滋潤,方才被一隊金吾衛“請”進馬車時,着實是吓了他一大跳,卻沒曾想竟是來與故人問診。
他把上阮清攸的脈,臉色越發凝重,收了迎枕時便是一聲長久的嘆息,但往事無追,說來徒惹傷心罷了,他也沒再提,只是囑咐道:“公子,老朽現在去煎藥,一定要按時服藥,日後要好好養護身子。”
阮清攸點頭應了。
張遼出門後,緝風催促:“快些吃,吃完好用藥。”
阮清攸移食盒過來,颔首道謝:“緝風,多謝你。”
緝風雙手交叉,轉身要出去,“哼”了一聲:“謝我做什麽。”
要謝,便謝我們指揮使罷,除他之外,哥幾個可沒閑情冒着風雪策馬到城西買一碗小馄饨,這皇城根兒裏多少馄饨攤子,就近買一碗如何就不行了?
屋內再無人,阮清攸打開了食盒,熟悉的鮮香撲面而來——是他少年讀書時,最愛吃的那家城西的小馄饨!
眼淚吧嗒吧嗒落入濃香的雞湯裏,蕩出散開又聚合的油花。
*
當夜更鼓過三,方才換值的緝風正抱劍立在廊下,耳尖忽動,看向院牆,緊接着拔出了劍。
秋風院靠近後座房,又偏又冷,值守也弱,若有歹人意欲入府行竊行兇,這兒确實不失為一個絕佳的入口,只是來了這好些日子,還是頭一次見有蝥賊之流敢來。
長劍在月光下閃出道锃亮的光,緝風绾了個劍花活動了下關節——不跟着指揮使,便鮮少有亮出武器的機會,此番正手癢,亟需砍上一個二個的舒舒筋骨!
來人顯然也不是等閑之輩,不過錯眼的功夫就已到了廊前。
緝風提劍就沖,卻被來人搶先一步制住了他持劍的肩骨。
“別出聲,是我,”季欽扯下黑布面罩,輕聲開口。
緝風:“?”
“看什麽看,”季欽松手,自顧自地往窗下行去。
緝風緊跟上去,用着氣聲問季欽:“大晚上的,您不睡覺來這裏作甚?”
季欽眯着眼,扒着一點窗戶縫往裏瞧,“這話說的,此處乃是我府上,夜間回家還需要理由?”
“既是自家府上,那你蒙面作甚?”緝風嘟囔,簡直是梁上君子之行徑。
裏間熄了燈,季欽什麽都瞧不見,心情不佳,語氣也不好,“我樂意。”
湊頭又看了會兒,實在是什麽也瞧不清,只猜着那人大約是落了帷子,季欽終于舍得回頭,問緝風:“他身子如何?”
緝風如實回答:“傍晚才退了燒,前半夜咳得厲害,這會兒倒好多了。”
季欽皺眉,“那你們可與他進去倒杯水過?”
“?”緝風搖頭,“沒有啊。”
憑什麽啊,他們說破天也就是侍衛,保護着人不被傷了不被害了便已是盡責,進去倒水算什麽事兒啊?事兒倒是不麻煩,就怕把人吓得睡不着覺。
“要你們何用……”季欽揮手,“滾回去睡吧,這兒不用你守着了。”
這天兒實在冷,但凡是得了恩典,傻子才不領旨謝恩……緝風拱拱手,一臉谄媚,“那就有勞指揮使大人啦。”
“等會兒,”季欽薅住緝風的後領子,“去尋些梨來,要甜一些、汁水多一些的,洗好了送來。”
緝風不解,“指揮使,這大半夜的,要梨子作甚?”
“我餓了,偏想吃這一口。”
“哦,”緝風領命,直接躍上牆頭離開了侯府。
不多時,季欽就揣了個好鮮亮的梨子在懷裏,想必一會兒就能烘熱乎了。
大半夜的要梨子作甚呢?有人嬌氣,夜間咳嗽時,總愛吃這一口壓上一壓。